第123章番外-镇远侯二

    镇远侯二

    夏夷不通婚。

    这是流传了百年的规矩。

    哪怕边关的将士们会为了排解压力, 找上一些自幼生活在夏地的胡姬们睡上几宿,可并不代表着,他们会娶胡姬为妻。

    在他们眼里, 胡姬不过是廉价玩物罢了, 一宿才要一百钱,娶一个玩物当妻子, 怕是会被旁人笑掉大牙。

    这种思想根深蒂固, 深深刻在夏人的骨髓里。

    边关将士们既贪恋着胡姬妖娆的身体,又鄙视着胡姬身上流着的肮脏的血液,他们的欲望与厌恶赤裸裸, 胡姬自然不会奢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嫁给夏人们为妻,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胡姬们做的是皮肉生意, 趁着年轻, 多陪几位将军,待日后年龄大了, 自己也有银钱傍身。

    云儿也是这种想法。

    只是阿远给她的银子多, 她抱着阿远的银子数了又数,掰着手指算, 自己年老之后一月要花费多少钱。

    她现在年幼, 与姐妹们一同被养在郡守府,吃穿不愁, 比外面自己单干的胡姬要好上许多, 只是郡守府不会一直养着她的, 等她年龄大了, 又没有将军喜欢她,她便会被赶出府去。

    胡姬不同于夏人的女子。

    夏人的女子不显老,三十多岁尚且风韵犹存,勾得男人走不动路。

    胡姬最好看的,也就是那几年,二十岁往上,身材走样不说,皮肤也会变得很粗糙,莫说男人不喜欢了,自己瞧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心中也是厌恶的。

    她的父亲是夏人,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旁的胡姬十二三岁便异常丰满了,她还没有抽条长身材,前也平平,后也平平,让人提不起兴致。

    这样也好,旁的胡姬到二十岁便会被撵出郡守府,她或许能多待两年,这样她能待到二十二,甚至二十三。

    也就是十年以后。

    阿远每月给她二两银子,一年便是二十四两,郡守府里管着她的吃喝,若再节省一些,郡守府里发下来的胭脂水粉也是能用一用的,这样算来,她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多少钱,纵然身边的姐姐们过生日,她添份子,旁人知道没有将军喜欢她,也不会多要她的钱。

    云儿算来算去,觉得自己一年能攒住二十二两银子,花出去的银子,其中一两买些料子给阿远裁衣服,剩下的一两她用来应酬。

    姐姐们说了,夏人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她多给阿远做衣服,做鞋子,哪怕日后分别了,阿远也会记着她的好,到时候,遣散费都会多给她一点。

    云儿这般想着,将二两银子一分为二,藏好一两后,拿着剩下的银子出了郡守府,去外面裁布料。

    夏夷百年世仇,这里若出现了男的胡人,是会被人打死的,但若是胡姬,旁人除了多看几眼外,根本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更何况,她的穿着,很明显是郡守府的舞姬,百姓们更不会寻她的不是。

    云儿循着记忆,来到以前姐姐们带她来过的店铺。

    一进店,她便相中了湛蓝色的料子,可那种料子很贵,要二十文,还有一种便宜的,两文钱便能扯上一尺。

    云儿摸着料子,咬了咬牙,道“我要这个贵的。”

    阿远对她这么大方,她不能对阿远小气。

    云儿买了料子,又买了棉花。

    郡守府上有针线,她凑合用一用,不需要另外买。

    只是她自幼修的是舞技和伺候男人的活儿,根本不懂女工,把手扎得像马蜂窝一般,才勉强做出一身衣服来。

    看着七扭八拐的针脚,云儿实在没勇气拿给阿远。

    云儿索性拆了重做。

    从暮春三月,到院子里闹起盛夏,云儿的衣服还没有做好。

    云儿再次与阿远相见,阿远瞥见她肿着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有人欺负你”

    “没有。”

    云儿连忙将手背在身后,说道“我在给你做棉衣。”

    阿远便笑了起来,将她背在身后的手捉了来,放在膝盖细细看着。

    看了半日后,阿远道“瞧你这手指,一定做了很多件吧”

    云儿的脸便红了起来,小声说道“一件还没做好呢。”

    阿远眉梢轻挑,笑意更深了。

    “我不缺衣服穿。”

    阿远吹着她的手,说道“军中发棉衣。”

    “那不一样。”

    阿远的呼吸微热,烧得她的手指有些烫。

    甚至连带着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我就是想给你做件衣服。”

    云儿道“我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哪怕分开,你也会记住我的好。”

    “而不是像那些将军们一样,睡过了我的姐姐们,明日便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你得记住我的名字,咱俩认识了这么多年,情分终归不一样的。”

    云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云儿道“我叫云儿,我生在云城,就是那个你们天天想打回来的云城。”

    说到这,她又有些释怀。

    阿远不记得她的名字也没有关系,云城对于夏人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他记住云城就行啦。

    反正云城跟云儿,也就差一个字而已。

    盛夏季节,天气燥热,阿远握着她的手,掌心似乎出了汗。

    “我不会忘记你的。”

    阿远笑着说。

    云儿道“嗯,我信你。”

    云儿,云城,很像的。

    时间匆匆如流水,转眼又到了冬日。

    云儿终于做好了一件棉衣,兴高采烈拿给阿远。

    这时候的阿远又升官了,从斥候变成了小队长,手下管着好多人。

    姐姐们时常打趣她,说她让她看紧点阿远,阿远再往上升,便会有将军们给阿远塞媳妇了。

    阿远有了媳妇,便不会把钱全部交给她了。

    她心中既盼望着阿远继续升官,又怕阿远不要她。

    云儿拿着棉衣,脚步慢了下来。

    她来阿远住所好多次了,士兵们都认识她,见了她,便对阿远挤眉弄眼吹口哨,说阿远的童养媳又来了。

    阿远便会笑骂着将他们赶走。

    今日又是如此,阿远急匆匆走出来,将她迎进屋内。

    阿远越发清俊了,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身上盔甲越发精致,住的地方,也由原来的十人间,变成五人间,再变成现在的单间,还带着一个窗户,干净又明亮。

    云儿坐在阿远的床榻上,阿远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是她曾在姐姐们那里喝过的,将军们所增的茶。

    她突然开始害怕,将军们送阿远茶,是不是要给阿远说媳妇。

    “怎么了”

    阿远察觉了她的异样,问道。

    云儿摇了摇头,眼圈红红的,道“我要是夏人就好了。”

    这样就能嫁给阿远了。

    阿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云儿开始有些慌。

    她终究还是太贪心了。

    没有遇到阿远前,她希望自己会被将军们挑中,睡上一宿得一百钱,遇到阿远后,她希望阿远不要饿肚子,阿远当了斥候,她又希望阿远不要被胡人发现,活得长一点,阿远做了小队长,她又希望阿远不要忘记她。

    她想起阿远说过的那个词,得陇望蜀。

    她大概就是这样吧。

    总是贪心不足,总是想要更多。

    “傻子。”

    阿远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她拉在怀里,轻笑着说道“你不是夏人又怎样”

    “等我立的军功足够多,天子便会把我封为列侯,列侯可以封妻蔽子,到那时,我便娶你为妻。”

    “可,可我是胡人啊。”

    云儿既欢喜,又难过,倚在阿远胸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会笑你的。”

    “那便笑罢。”

    阿远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能做主,容不得别人来指手画脚。”

    那时候的她,是深信着阿远的。

    又或者说,直至死亡之际,她仍对阿远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人真正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老天早就在故事的开头,便写好了结局。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

    北狄人没了粮草,再次南下抢掠。

    城中所有的士兵全部去了城楼去守城,一向热闹的郡守府也变得空荡荡的。

    云儿围在火炉旁,给阿远做着新的棉衣。

    阿远又长高了许多,上次给他做的有些短了。

    姐姐们突然闯进来,一手夺过她里的棉衣,丢在火炉里。

    她心疼的不行,连忙去火炉里抢回来。

    手上被炭火烧了好几个泡,不过幸好,棉衣只是被烧了几个窟窿,补一补就好了。

    年龄稍大的姐姐打量着她,说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了那个夏人吧”

    “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姐姐们速来不干涉她的事情,今日又是毁她的棉衣,又是说了这些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怕姐姐们再抢棉衣,便把棉衣藏在身后,抬头道“我没忘啊。”

    “可是阿远说了,不管我是夏人还是胡人,他都会娶我的。”

    “娶你娶一个胡姬”

    姐姐们哄堂大笑。

    笑完之后,姐姐们道“他会不会娶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咱们最好的机会。”

    “郡守府的守备不严,咱们在这里放把火,城楼上的士兵必然会回来救援郡守府。这样一来,咱们的族人就能攻下城池,咱们就有好日子了。”

    “可,可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啊。”

    “好什么凭甚么夏人女子一宿是五两银子,咱们胡姬就只有一百钱这些夏人根本瞧不起咱们,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被一月二两银子哄住了”

    云儿很想说,阿远现在又升官了,上次给了她十两银子,才不是二两。

    可是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姐姐们已经疯了。

    大火开始蔓延,火光吞噬着郡守府的一切。

    她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吃力地提着水,想要扑灭这些燃尽一切的火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如她与阿远一样。

    意识彻底消失前,她突然想起阿远曾带她去看过的戏曲。

    台上的戏子水袖轻挽,腰肢婀娜,咿咿呀呀唱着她听不懂的曲调。

    阿远便给她解释,这是谁,那又是谁,他们之间,在发生什么。

    在阿远的解说下,她渐渐看入了迷。

    曲终人散,她哭红了眼睛。

    “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呢”

    街边有人叫卖糖葫芦,阿远买了一支,塞到她的手里,揉着她的发,道“书里的结局早就定下了,改不了了。”

    “你若不喜欢,咱们以后便不来看了。”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

    她的泪仍在落,阿远便又道“不过这都是假的,当不了真。”

    “只有戏曲里才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们不一样的。”

    多年以后,她仍能想起阿远那夜说的话,与说话时的语气。

    她曾对阿远的话深信不疑,可阿远还是说错了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在他们身上一样适用的。

    她与阿远的结局,自出生之日便注定了。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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