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死在李斯年手上的人那么多, 无论是宫中的医术高超御医,还是廷尉府上明察秋毫的仵作,从无一人检查出什么问题。
至于罗十三查到李斯年身上, 完全是个意外。
那些死因成谜死状可怖人, 身份高贵低贱,各不相同, 没有任何相通点, 自然让人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唯一一个巧合点,是他们都曾对三清殿的李斯年动过念头。
或想将李斯年当做娈童面首, 或看李斯年生得好看忍不住欺凌。
罗十三就是凭借这一点,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李斯年。
可饶是如此, 罗十三也不知道李斯年究竟对他们用了什么毒。
试想, 一个让罗生暗卫出身的人都查不出来他的毒,他用毒之术说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医毒不分家, 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会生病
程彦越想越觉得可疑,问小道童道“他病了几日有什么症状”
小道童道“初时只觉得浑身乏力, 食欲不振, 近日精神越发不济,吃什么, 便吐什么, 昨天夜里, 还呕了血。”
“呕血”
小道童声音悲伤, 神色不似作伪,程彦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着小道童的胳膊,问道“怎么会呕血呢”
话刚出口,又想起李斯年是个用毒高手,根本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份病到这种程度。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觉非这几日病得很厉害,来势汹汹的,请了好多御医都看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程彦抓小道童抓得有点紧,小道童吃痛,连忙说道。
御医都看不出来的原因
程彦慢慢松开了小道童的胳膊,神情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李斯年给自己下的毒
可是他图什么呢
用自己的身体去炼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程彦很快否决了。
左思右想想不出来一个所以然,程彦对小道童道“带我去看看。”
小道童有些犹豫“可,可觉非说了,旁人或许能见,唯独不能见翁主。”
“不能见我”
程彦有些意外。
难不成李斯年得的是传染病怕吧病气过到她身上,所以才不愿见她
可是不对啊,李斯年的医术这么好,连她大姨妈来的时候肚子疼这种女人杂症都能治,没道理治不了自己身上的兵。
程彦垂眸思索着。
莲花池的仙鹤们少了李斯年的喂养,瞧上去有些懒懒的,也不振翅飞翔了,只依偎在莲花旁边休息着。
偶尔有内侍宫女们经过,前来向程彦见礼之后,又行色匆匆去往三清殿取祈福之物,仿佛有了那东西,自己的主子便真的能万事遂心一般。
内侍宫女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清风拂面而过,依稀送来他们声音轻快的交谈声“三清殿的东西最是灵验了,只盼有了这东西,陛下也能多来瞧瞧我家娘娘。”
“是啊,无论在这宫里头,还是宫外面,陛下就是天,有了陛下的宠爱,便什么都有了,没了陛下的宠爱,那真是叫人生不如此。”
程彦揉着眉心的动作一滞,脸色微变。
宫女的话一遍遍响在程彦的心头“陛下就是天”
程彦猛然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林。
竟是这个原因吗
舅舅是天,舅舅要李斯年死,李斯年不得不死,哪怕他医术无双,也无济于事。
这偌大三清殿,是舅舅的三清殿,而不是他李斯年,舅舅或让人在他饭菜里动些手脚,或不让道童们给他药材去解毒,他医术再怎么高超,没有解毒的药物,只能等死。
李斯年在这个时候不愿意见她,大抵是因为他知道她与舅舅的关系极为亲厚,与她说舅舅对他用毒,只能让她跟着担心,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说,更不见她。
左右都要死了,还不如给她留个念想。
程彦不敢再往下想,绕过拦在她面前的小道童,向竹林奔去。
前几日刚下过雪,竹林除了李斯年,便是送饭的小道童,鲜少有人过来,自然也没有勤快的小内侍清扫积雪。
厚厚的雪堆积在小道上,程彦摔了一跤,忍冬连忙上前扶住她,才让她没有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程彦站稳,推开了忍冬的手。
李斯年的竹屋近在眼前,她却放慢了步子,有些不敢往前走。
忍冬看了看程彦,疑惑道“翁主”
程彦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忍冬颔首。
程彦慢慢走近竹屋。
竹屋的房门虚掩着,隐约传来李斯年虚虚的咳嗽声,程彦推门而入,绕过柱子做的屏风,穿过一直垂到地上的纱幔,来到李斯年的榻前。
李斯年见她过来,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在一旁的火炉里。
火炉里的火烧得极旺,很快便将帕子燃尽了。
可饶是如此,程彦还是看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红。
程彦走上前,给李斯年掖了掖被角。
李斯年本就生得白瘦,又病了许多时日,如今整个人躺在榻上,越发显得他清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
程彦看了,越发心酸,问道“你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斯年淡笑道“不是甚么大病,便不想让你担心。”
他的话刚说完,便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枕头旁备的有帕子,大口的鲜血咳到帕子上,素白的帕,殷红的血,格外的触目惊心。
程彦眼圈微红,一边帮李斯年顺气,一边骂道“都是一些庸医,竟让你病到这种程度,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砸了御医院的门匾”
李斯年只是咳嗽,没有说话。
他苍白的脸因不住地咳嗽微微泛着红,程彦止不住的心疼。
过了好一会儿,李斯年方感觉好了一点,在程彦的照顾下,慢慢躺回榻上,有气无力道“小翁主这又是何苦”
“世人都躲不过生老病死,我也一样。”
李斯年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态度,笑着与她道“我幼时身体便不好,偷生至今,已是万分不易了,我该知足的。”
程彦咬了咬唇,心里越发难受。
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什么也不跟她说,是因为他觉得在她心里,舅舅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的多,哪怕她知道舅舅要他的性命,她也不会做什么,任由舅舅害他吗
程彦手指微抖。
不,不是这样的,她才不会看着舅舅取了他的性命。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明明那么重要的。
程彦颤声道“是舅舅,对不对”
塌边燃着的火炉烧得暖暖的,火光映在李斯年脸上,让他多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他病了几日,身体没有一点力气,费力地将程彦垂在脸侧的鬓发梳在耳后,温声道“小翁主何必问我”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他的手指极凉,指腹扫过程彦的耳侧,像是冰块覆在了耳朵上。
他察觉了自己的手太凉,怕冰到程彦,收回了手,淡淡笑道“不过小翁主不用担心,天子如此对我,一是因为我是谢家人。”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轻轻一笑,眼底便带了几分嘲弄之意“天命在谢不在李,凌虚子的这句话,天子还是听进了心。若不然,天子未必会对我下手。”
听李斯年这般说,程彦越发难受,道“你这个样子了,还为舅舅说甚么话”
“天命之说,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你我都明白。”
程彦心中酸楚。
舅舅要除去李斯年,是因为李斯年在身边的她,如虎添翼,舅舅忌惮她的势力越发强大,如今想着法子剪除她的羽翼。
朝中她安排的人备受排挤,逐渐被舅舅的人架空,过了明年二月,母亲会再度对北狄用兵,按照往常的惯例,军饷军粮便要开始调动了,可是直到今日,她也没听大司农提起军饷的事情。
种种事件表明,舅舅是铁了心要削弱她的势力,要李斯年死,不过是舅舅剪去她羽翼的其中之一罢了。
程彦声音悲凉,李斯年笑了笑,宽慰她道“你是天子最为疼爱的小翁主,他纵然将你的人全部去了,也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你无需担心他会对你下手。”
“等你不能再威胁皇权的时候,他或许会比往日更为疼爱你,你仍是金尊玉贵的安宁小翁主。”
“舅舅或许顾念亲情,不会对我下手,可是世家朝臣呢”
程彦拧眉,道“我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我一旦失势,你觉得他们会让我活在这个世上吗”
“若只是如此,那也就罢了,他们不仅容不下我,更容不下舅舅。你莫要忘了,舅舅是如何继承皇位的。”
如今的世家,哪一个不想代天子而代之
舅舅仁弱,当初是靠母亲上的位,一旦她与母亲失势,舅舅便很难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
北狄虎视眈眈,世家们若再起波澜,大夏百年基业,怕是要断送在舅舅手里。
程彦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她起身,给李斯年倒了一杯茶。
李斯年双手捧着茶,碧色的茶水中映着他微闪的眸光。
“小翁主准备如何做”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抬眉问程彦。
“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程彦回答得很是果决。
看着李斯年整个人陷在榻上的病弱身体,程彦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掉的。”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看我心中的大夏,我不允许你半路便丢下我一个人。”
李斯年眉头微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质的杯子,问道“小翁主要去找天子”
程彦颔首“不错。”
“我去问他要解药,也与他说一说,这天下大势。”
李斯年眸光轻闪,又问“若没有我的这宗事,小翁主还要对天子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程彦微怔,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会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
她从来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掌握着世人的生杀大权的天子,可是她的亲舅舅,抱着她长大,哄着她入睡,一路陪她走过风风雨雨的舅舅,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她怎会与他分庭抗衡
她那么那么敬爱他,甚至远超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敬重。
程彦垂眸,久久没有说话。
李斯年便放下了茶杯,偏过头,去看程彦敛着的眼睑,轻笑着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小翁主是为了我,才与天子对峙的”
面前少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收到了惊吓一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视线转到一旁,粉嫩的唇角动了动,小声说着才不是的话。
可惜那声音太弱,委实让人难以放在心上。
李斯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的小翁主如此,他近日受的罪,才不算白受。
天子的毒委实霸道,他不过几日没有去解,便攻到了心肺上,他丝毫不怀疑,若程彦今日再不过来,自己或许便见不到后日的太阳了。
还好,程彦今日来了。
带着对他的关心来的。
李斯年伸出手,轻轻捧起程彦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
“我很欢喜。”
因为在病中,李斯年的声音微哑,不复往日的清润,然而虽然有些沙哑,可此时他的话,却像是在蜜水里浸泡过的一般,酥软了程彦无处安放的心。
程彦眨了眨眼,眼前是李斯年过于清澈,清楚地映着她的模样的眸光。
窗外有风穿过竹林,竹林沙沙作响。
和着竹林萧萧,程彦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李斯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近在咫尺间,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的脸上,像是羽毛一般拂过她的心口。
略有些痒。
屋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突然一把推开面前的李斯年,往外面跑去。
李斯年被她陡然间的动作一激,趴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声让程彦停住了脚步。
程彦背对着李斯年,想回头去看看李斯年的病情,又有些不敢回头,手指搅着帕子,干巴巴道“你没事吧”
李斯年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摸到自己刚才没有喝完的茶,略喝了一口茶,方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声音弱弱的“无事。”
无事才是怪事。
他本以为,后面的事情便顺水推舟了,哪曾想,他的小翁主,还是不曾开窍。
又或者说,开窍了,只是不知道,那种惶恐不安心脏乱跳的情绪叫做什么,才会一把推开他,躲了起来。
“你没事就好。”
站在门口的程彦松了一口气,道“我去问舅舅要解药,你等我回来。”
说完话,她不等李斯年答话,便飞快跑出了竹屋,仿佛竹屋里住的不是李斯年,而是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将她吞噬的修罗恶魔一般。
李斯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慢慢躺回了榻上。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他的小翁主的心。
尽管这个明白,让他付出的代价有些大。
李斯年眉头微蹙,又呕出一口鲜血。
李泓对他实在舍得,竟给他用了天家从不外传的千机引。
千机引杀人于无形,且让人找不出任何病因,找不出病因,自然无从用药,是传闻中无药可解的剧毒。
他虽然通晓百家,极善于用医用毒,可也不曾配出千机引的解药,只调弄了熏香,用熏香压制着体内的毒素。
近日天子加大了千机引的剂量,他的熏香便有些支持不住了,而今让程彦知晓天子对他用毒的事情,不仅仅是逼程彦做出选择,其另一个原因,是委实担心自己的身体。
李斯年擦去嘴角的血迹,点燃一旁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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