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贾玩在离家千里之地初次见血之时,京城贾家上下,正兴奋莫名。
原来林如海携贾玩出京不久,当今天子竟忽然下诏,在京城范围内,甄选天资聪颖、才貌出众的少年英才,入上书房与众皇子同窗共读,以为互勉。凡年九至十六岁、家世清白、识文断字的少年,皆可应选。
皇上既用了同窗共读四个字,可见并不是和书童小厮一般的伴读,不必卑躬屈膝侍候他人,有大儒教导、名师指点,又能结交同济、攀附皇室,甚至有机会获得皇上青睐,从此青云直上,实在是再美不过的事。
圣旨一下,京城上下无不哗然,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断无肯轻易放过的,是以但凡家中有年纪合适,又识得几个字的子弟的,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也纷纷去官府报备候选。
只荣宁二府中,合乎条件的便有宝玉、贾环、贾玩、贾琮、贾兰五人,本贾政贾赦二人,觉得贾环、贾琮是庶出,且在读书上并无出众,言语规矩也有所欠缺,不欲替他们报名,不想赵姨娘得知,抱着贾环好一阵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贾政无奈,便将两人的名字也一并添了进去。
唯有贾玩因不在京中,竟错过了这次大好时机。
过了数日,宫里却又有旨意传来,这次却是太上皇的意思,说不可厚此薄彼,令从三品及以上官员或世家嫡女中,挑选才德出众的女孩,入宫陪伴公主。
荣宁二府中,唯有惜春一人是嫡女,便只报了她一人上去。
宝玉等人的画像、履历、文章等交上去半个月后,初选结果出来,贾府的诸多男丁,竟无一人选中,其他人也就罢了,唯李纨因贾兰落选,暗自神伤了许久。
然一个月后,却又有喜讯传来,惜春竟被贵人看中,令其择日入宫陪伴当今陛下的三公主。
消息传来,荣宁二府着实庆贺了几日,贾珍更令尤氏务必约束下人,勿要生事,自己行事也多有收敛,唯恐传出什么流言,失了这次的大好机会。
时贾蓉之妻秦可卿原在病中,贾珍寻了多位太医,每日五六趟的轮番诊治也不见好转,谁想这喜讯一出,竟渐渐好了,不过半月,便又能起身理事了。
自贾母以下,无不欢喜。
因惜春进宫,贾母恐黛玉一人孤寂,又将她接去了荣国府,与迎春、探春等人为伴。
又过了足足□□个月,林如海才将差事料理清楚,带着贾玩返回京城。
次年,盐税缴纳入库,比往年足足多了四成不止,且民间盐价丝毫未受影响,皇上大喜,不顾众臣反对,升林如海为江南道按察使,兼领盐务。
林如海遂携黛玉、贾玩下江南赴任,一任期满,政绩卓著,又升浙江巡抚。其升迁之速,当朝少有,只因他乃是探花出身,且有政绩在身,是以升迁虽速,却无人以幸臣视之。
这数年来,贾玩或陪伴林如海身侧,或外出游历,年节时才偶尔回京,探望惜春等人,却并不多留,数日即返。
……
又一年八月,京城荣国府怡红院中,宝玉歇了午觉刚醒,忽听有人报说,柳湘莲柳二爷来访,顿时大喜,从床上一跃而起,连声叫请。
这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长相俊美,性情豪爽,酷好耍枪弄剑,赌博吃酒,又颇具才气,吹笛弹筝,写词作曲,皆是不凡,且最喜串戏,擅演生旦风月戏文,和宝玉最是相得。
后薛蟠见他生的好,动了不堪的念头,柳湘莲一怒之下,将他骗去城外暴打了一顿,随后远走他乡。
这一走,便是五六年未见。如今终于回来,宝玉如何不喜?
两人一处叙谈了许久,柳湘莲便向宝玉打听他新定的亲事,尤三姐的根底,待宝玉说了,不由大为懊恼,跌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怕是小猫小狗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宝玉听说,红了脸,柳湘莲也自惭失言,正要告罪,便听门口有丫头招呼道:“玩二爷来了!”
却见门帘一挑,一个少年施施然进门,挑眉道:“哪里来的王八在这里胡说八道?”
两人抬眼望去,呼吸顿时一滞。
只见进门的少年长身玉立,风华无限,容貌之佳,更是难描难画,需知宝玉、柳湘莲二人,本已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在他面前,竟都成了粗蠢浊物一般。
只是他虽容貌极美,却丝毫不见女儿姿态,举手投足,悠然洒脱,自具风流。
宝玉先反应过来,喜道:“玩儿你总算来了,我去找过你几次,丫头都说你还在休息,如今可算是醒了。”
贾玩道:“知道呢,所以这不一睡醒就自己来了?”
宝玉又道:“这是我昔日好友,柳湘莲柳二哥,前儿才到京城,性情最是豪爽不过,柳二哥,这是玩兄弟,是东府珍大哥哥的亲弟,常年在外,也是近日才回府。”
见两人俱不说话,宝玉正要再度开口,却听贾玩轻笑一声,道:“原来是湘莲公子啊……”
念到“湘莲”二字时,语气甚是轻佻,让宝玉不由想起昔日学堂中,同他和薛蟠相好过的香怜、玉爱二人,正脸色微红,却又见贾玩竟作势向柳湘莲脸上摸去,忙道:“玩儿不可胡闹!”
当初柳湘莲之所以暴打薛蟠,便是因为被他调笑,可见柳二最忌讳的便是这个,正跌足呢,却见柳湘莲退后一步,苦笑道:“我的祖宗爷,算我怕了你了,咱不闹了行不?”
贾玩收了手,支着腿,随意坐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侧头看向柳湘莲,道:“怎么,柳公子终于认得我了?
“柳二公子数年才回一次京,昨儿去见了薛姨妈,探了薛大公子,今儿又来见宝二哥,倒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可巧我自己撞上门来,却还没进门便听到你骂人……柳二公子,我怎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柳湘莲连声喊冤道:“你一年才在京城待几日?我若知道你在京城,我怎会不去寻你?方才那话,确实是我情急失言,我请你吃酒赔罪,这可行了吧?”
贾玩挥手道:“罢了,你兜里能有几两银子,留着自己花吧,我如今有孝在身,不便饮宴。”
柳湘莲这才知道,原来贾玩的父亲贾敬数月前去了。
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贾敬四月去世,贾玩得到消息赶回,就已经到了八月,如今也才到京几日。
柳湘莲忙道了恼,宝玉这才知道,两人原是熟识的,大呼有缘,又闲话了一阵,贾玩和柳湘莲便一起告辞出来,宝玉还有许多话要问贾玩,也只好留到改日再说。
出了怡红院,贾玩道:“刚和宝二哥聊什么呢,怎么好端端的骂起宁国府来了?”他对宁国府没什么归宿感,便被骂了,也懒得生气。
柳湘莲道:“正要求你帮忙。”
又道:“先前我不是同你赌咒发誓,一定要娶一个人间绝色吗?可巧……”
刚说了这一句,就听贾玩“噗嗤”闷笑起来,柳湘莲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又继续道:“可巧遇到琏二哥,说他新娶的二房有个妹子,乃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贾玩知道他说的,乃是他大嫂尤氏的两个继妹,尤二姐和尤三姐。
这些年,他在宁国府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个月,这两姐妹,他虽没见过,却久闻大名。
需知贾珍、贾蓉两父子,在男女之事上极不捡点,有父子聚麀之诮,与这尤家姐妹之事,阖府无人不知。
两个月前,也不知因了什么缘故,这两父子连孝期也不顾了,将尤二姐聘给了贾琏做二房。
贾琏怕王熙凤知道了不肯干休,便偷偷在外面买了房,雇了下人,将尤氏姐妹和尤老娘接了一起,关起门来过起了小日子。
偏他管着荣国府的俗务,时常外出,并不能常来,每每他一走,贾珍、贾蓉便过来玩耍,偶尔不小心撞在一起,也无甚忌讳,父子兄弟姐妹五个,在一个屋里调笑耍乐。
宁国府管理松散,下人嘴里也没个把门的,连宝玉都从茗烟嘴里听了信了,两府里还有谁不知道?也就瞒着王熙凤罢了。
如今贾琏不知怎的又要将尤三姐许给柳湘莲,偏柳湘莲正憋着气,听闻是世间绝色,想也不想就应了,还留了家传宝剑作为信物。
事后又觉得不对,才打听起尤三姐的根底来,知道她和宁国府有关,顿时后悔不迭,想让贾玩帮他一起,去把家传宝剑再取回来。
贾玩道:“你要娶个绝色,给你个绝色你又挑三拣四,你自己成日里没少眠花宿柳,如今倒嫌别人不干不净?”
柳湘莲正色道:“这怎么一样?”
贾玩也懒得再说,别说这个时代,便是后世,男人女人在这上面,也未能完全平等。
尤三姐的事,他自然不会去仔细打听,不过从下人口中听说了几句罢了,至于她到底为人如何,贾珍父子有没有上手,贾玩并不清楚。
但不管具体如何,既然柳湘莲心里存了芥蒂,日后两人便是做了夫妻,怕也难得长久,早些断了也是好事。
便同他一起,去了贾琏安置尤二姐的住处。
他虽一路谈笑自若,但柳湘莲素来与他相熟,却察觉出几分异样来,忍不住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贾玩“嗯”了一声。
见柳湘莲欲言又止,笑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淡淡道:“你数年不曾回京,也知道‘宁国府中,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可知宁国府如今的名声脏污到了什么地步。
“我也就罢了,但对家姐却影响甚大。当初先让家姐住进林家,后又在陛下面前求了个入宫的名额,就是为了让家姐的名声不被宁国府所累,可如今父亲忽然去世,家姐需在家中守孝三年……”
柳湘莲默然。
连他这样的浪子,听闻尤三姐是尤氏之妹后,也断然决定退亲,惜春若在荣国府住满三年,哪里还会有好人家肯娶她?别说名门贵族,只要是略有骨气的清白人家,也会避之唯恐不及。
这却是个死结,宁国府名声在外,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人两人,想要短时间扭转绝无可能,而让惜春不留在家中守孝,更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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