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失子

小说:问鼎宫阙 作者:荔箫
    很长一段时间里,夏云姒痛得昏天黑地、头眼阵阵发白。

    这很可笑, 她好像什么都料到了料到了吉徽娥当真出了手该如何做、不出手又该如何做, 想好了之后如何一步步攻下皇帝的防心、拿到她想要的,甚至想明白了若因此胎伤了身子, 日后再也没办法有孕, 该如何开解自己

    却独独忽略了滑胎时会有多疼。

    船宴自此中断,众人手忙脚乱地送她回玉竹轩。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搀扶, 妃嫔们大多也跟着。

    小禄子反应迅速,下了船便直奔清凉殿, 向皇帝回话。是以夏云姒刚躺到玉竹轩的床上, 就听珠帘被撩得猛一阵响动“阿姒”

    继而掀起的便是一阵问安声。

    但她也只听到了这里,神思便再支撑不住, 深深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一个念头想让她拼力地睁眼看看四周, 却也没能办到。

    再醒来时, 天色已然渐明。屋中安寂无声, 透着一股子凄意。

    夏云姒懵然睁眼滞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微微一动,伏在床边地人醒了过来。

    “阿姒。”皇帝骤松口气,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感觉如何”

    她也以同样目不转睛的神色回看着他, 满目茫然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他眼底轻颤,别过了头。

    她不解, 又问“怎么了”

    皇帝深深地吁气“阿姒孩子还会有的。”

    “什么”她满是费解, 似乎全然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他无声地看着她, 她怔一怔,道“是和贵姬的孩子出了事”

    “不。”他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愈发艰难,“是你的。”

    只一瞬间,她眼底被错愕填满。

    “你”皇帝如鲠在喉,“你原是有孕了。吉徽娥的那酒”

    “不可能”她打断了他的话,失措在她语中迅速升腾,令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臣妾还来着月事,怎么怎么可能就有孕了”

    “有孕之初,原也是会有月事的。”他无力地向她解释,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忙把她扶住,“阿姒,你冷静一点。”

    “不可能”她嗓音嘶哑,“不可能”下一声,忽而虚弱下去。

    她跌在他膝头,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就那样耷拉在那里,连抽噎都是无声的。

    “不可能”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贺玄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他知道,她一直是喜欢孩子的。她曾为采苓的孩子抄经祈福,在和贵姬有身孕后也常去探望。宁沅一直与她亲近不说,宫人说淑静公主也爱和她玩。

    现下,他却要亲口告诉她,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来过,没能以母亲的身份给他一丁点关爱。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怎么会呢”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有了些力气,便从他膝头挣开,缩回被子里,紧紧地缩成一团。

    贺玄时只觉心都被攥紧了。

    “阿姒。”他苍白地宽慰她,“你还会再有孩子的,会有的。”

    “怎么就这样没了呢”她自言自语地继续呢喃着,泪如雨下。

    然后他听到她又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他脱口而出的否认,语罢,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阖上了眼睛,很安静,唯独眼泪还在继续流着。一滴滴落到绣纹精致的软枕上,逐渐洇出一个湿漉漉的圆。

    他很久都没敢开口,小心地、迟疑地再试着唤她的时候,她已没了反应,只余平稳的呼吸。

    又睡过去了,

    她现在太虚了。

    贺玄时长声而叹,就这样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直至宫人进来再三催促他该上朝了,他才不得不从玉竹轩离开,回了清凉殿去。

    静听他的脚不离开之声与珠帘碰撞之响,夏云姒一把撩开被子,冷声而唤“莺时。”

    莺时应声入内“娘娘您可还好么”

    夏云姒听出她的称呼改变,微挑了下眉“我还好。怎么,晋位份了”

    莺时颔首“是,皇上下旨晋您做了从三品充华,以慰失子之痛。”

    夏云姒淡泊一笑,只又问“太医回过话了”

    莺时点头“都是按您吩咐的回的,您放心。”

    夏云姒点了点头。

    郑太医依照先前的安排回过话便好,这是最才是其中最紧要的一环。

    她需要透过太医的口告诉他,这孩子这样轻易地没了不止是因为她没有察觉,也不止是因为吉徽娥的酒,而是因为他近来还常召她侍寝,才致使胎像这般不稳。

    诚然女人有孕两三个月都还没有察觉的很多,亦不免有许多再这期间都照样在行夫妻之实,他也必会拿这个安慰自己。但太医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原因所在,那份愧疚到底是消不去的。

    他有所愧疚,才能助她成事。

    夏云姒长吁口气,又道“那酒到底怎么回事”

    莺时摇头“宫正司还在查。当下确是从娘娘的酒盏、和贵姬的酒盏、与顺妃娘娘的酒盏之中都验出了滑胎药,就连吉徽娥酒壶中未倒尽的酒里也有。顺妃娘娘没有孕事喝了无妨,您与和贵姬若喝,必定滑胎。可是”

    莺时越想越不明白“当时她斟酒之前,确是请太医验过的呀。若说太医被吉徽娥收买,瞧着也不像,这般明显的事情摆明了要掉脑袋,太医也不是傻的。”

    最后莺时又一叹“真是蹊跷。”

    是蹊跷。她能理解吉徽娥敢给她和顺妃喝酒是因觉得她们两个都没有身孕,喝也不打紧。可若药真就下在酒中,和贵姬喝了岂不是也要当场发作

    当场发作,吉徽娥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这也傻得太过头了。

    夏云姒一边沉吟,一边着人备了膳来服侍盥洗。坐到妆台前梳妆之时,小禄子进了屋来,到她跟前就磕头“娘娘,和贵姬来了,正在外头跪地谢罪,不肯起来。”

    夏云姒沉息“让她快进来。就说我也刚小产,别让我出去请她。”

    小禄子又磕了个头,赶紧退出去照办。这话果然奏效,和贵姬很快就被请进了屋,只是已哭成了个泪人。

    夏云姒生怕她再跪,忙递了个眼色,示意宫人直接搀她去罗汉床边坐,面上苦笑道“你谢什么罪,又不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和贵姬泣不成声,“我怎么就真让姐姐为我尝了那酒让姐姐的孩子为我的孩子抵了命”

    夏云姒转回脸,对着镜子,淡然摇头“你不必这样想。人各有命,原是我与这孩子缘分不到,和谁也没有关系。”

    她很少这样恹恹,颇有身心俱疲之相,让人听了愈发愧疚。

    和贵姬果然愧意更甚,然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抽噎着沉默了半晌,便道“我这孩子若平安降生便也是姐姐的孩子,日后皇上对他的恩赏也好、洛斯对他的顾念也罢,有他一份便有姐姐一份。”

    夏云姒却显不出喜悦,犹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多谢你了。”

    和贵姬咬一咬唇“姐姐好生养身子日后再有了孩子,必能好好生下来的”

    夏云姒点点头“嗯。”

    和贵姬到底是心善,知道自己在此处这样哭哭啼啼地留着两边的宫人都要提心吊胆,不一刻便告辞走了。

    而后的三日,各样滋补佳品不间断地往夏云姒房里送,夏云姒最初还肯收,后来不得不让人给她退回去,哭笑不得说“干什么,我不过是坐个小月子,她可还正怀着呢。这把皇上太后赏的好东西尽数往我这儿拿的架势,她还想不想养胎了”

    也是这三日里,宫正司夜以继日地在审着案子。吉徽娥身边的宫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那太医也被动了刑,但仍是没能审得太明白。

    太医大约是真不知情,重刑之后仍指天发誓是自己绝未做半分亏心事;吉徽娥身边的宫人倒有吐口的,说吉徽娥确实找他们去弄过滑胎药,但并不知是如何下到的酒中,也的的确确没本事收买照料和贵姬的太医。

    这可就奇了,单是没收买太医这一条就奇了。

    太医没被收买却愣验不出那般寻常的滑胎药,难不成那药当时真不在酒中,是后来变戏法变进去的

    至于吉徽娥本人,自然抵死不认。

    让夏云姒有些出乎预料的事发生在第四日和贵姬专程赶往清凉殿,请求皇帝动刑严审吉徽娥。

    这听似理所当然,实则在宫里极是少见宫里出事,不论多大的案子,大多时候都只审宫人而不动嫔妃。涉事的嫔妃最后打入冷宫也好、赐死也罢,在审理时都要留着颜面,落入宫正司遭罪的屈指可数。

    更何况吉徽娥还是以番邦和亲的身份而来,事关两国和睦,皇帝更不曾想过动她。

    和贵姬做的,便是打消皇帝这个念头,道皇嗣为重,若洛斯有所不满,自有她出面辩解,只求皇帝审出真相,给夏云姒一个解释。

    这话是皇帝亲口告诉的夏云姒,显有为她宽心之意。

    她听言木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了一个字“哦。”

    她近来都是这样,多数时候都恹恹的、淡淡的,像是失了魂。

    他常能看到她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发愣,一愣就是半晌。平日的灵气仿佛都随着他们的孩子一道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一副华美却了无生机的皮囊。

    这样的变化,令他愈发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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