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的禁足令, 因为得到了右相的首肯被撤下, 这几日短暂的休沐之后,又恢复了意气风发。大清早地便将偷懒睡觉的花眠摇醒,趁着她还睡眼惺忪, 半睁着明眸嘟囔着说话时,飞快地将她的裳服一股脑扔到了身上。
这几乎成了每日给花眠必备的难题。无论这个男人起多早,无论他出去是为了练剑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像他手底下的兵,休想在将军醒了之后再多贪睡半刻。
花眠散着鸦色的蓬乱长发,蓬头垢面的,忍不住捂住了面颊。闹不过这人,只好打着哈欠往身上套衣裳。
今早霍珩巡视城外烽燧,与花眠并不顺道,因此早起了两刻,看着水榭外还未初升的红日, 花眠揉了揉眼睛, 然后回头瞪了他一眼。霍珩将东西收拾好, 连人带物一并打包送上了马。
花眠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问道“你雇个驾马车的车夫不就成了你公务繁忙,不必考虑我的。”
霍珩怎么听不出她是想贪睡,于是哼了一声,“我学剑之时, 闻鸡起舞, 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要是不上心,就别骗我爹教你。”
花眠无言以对,只好不再争辩了。
听起来公公和霍珩都对她寄予了厚望,但令花眠哭笑不得的是,她打算学着制琴,并不是为了传承霍维棠名动天下的那份手艺,而只是当初爷爷最喜欢的那把渔樵江渚,轻易被焚毁了,她觉得太过可惜而已。要是爷爷还在的话,凭着他的名气,渔樵江渚能流传后世,必会是一把名琴。
霍珩每日早出晚归,大早趁着天蒙蒙亮时起身,将他还在偷懒贪睡的妇人摇醒,骑马载着她回霍府学艺,自己则出城巡防,常常是数日见不着长公主和柏离的面儿。
渐渐地,花眠也咂摸出一点意思来霍珩是怕留她一个人在湖心小筑,被长公主刁难吧。难得他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还能拐弯抹角地出这招。
柏离伺候得细心周到,比花眠勤多了,晨昏定省丝毫不落。
刘滟君想让霍珩早早娶妻,是因她知道,没有丈夫之后,她只能指望着儿子,而这个儿子又是一只锁不住的鸿鹄,迟早是要飞走的。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娶个贤惠美貌的妻子,再生一儿半女,在她膝下尽孝承欢,也算是告慰了。但不曾想到,霍珩娶回来的妇人,太不知礼数
刘滟君看着捧羹为自己吹凉米粥的柏离,她垂着芙蓉花面,白臂如笋,秀靥微红,刘滟君感到歉然,皱眉道“再过得两日,霍珩便要休沐了,他答应带你到骊山狩猎的事儿,我看须得办了,就趁着这次休沐,他必须带你去。今晚,我让腊梅和墨梅在外边守着,只要他一回来,便立即让他来见我”
柏离的头埋得更低了,嗓音低低的几乎湮没不闻“凭姑姑做主。”
暮云合璧,澄湖风动,一湖的晚霞如绣在水上,洇开大朵的绯红艳绮的牡丹。
骑马而归的霍珩,将花眠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还能走吗”
花眠笑了笑,注意到朝这边走来的腊梅和墨梅,心中猜到是婆母又要发功了,道“你不要担心我啦。想点办法,应付后边的。”
霍珩一回头,只见腊梅二人已走到了近前,想自己方才与花眠的举动似乎有些亲昵,不禁红过了耳根,不自在地咳了几声,“何事”
“长公主说数日不见小郎君了,请小郎君今晚过去用饭。”
花眠在身后微笑道“看来又是不请我的,我这个不识趣的就不过去了。”
霍珩皱起了眉头,“我用过晚饭了。”
腊梅不肯就此死心离去,又道“说是用饭,其实只是为了见小郎君一面罢了。”
这倒让霍珩无法推辞了,他的手朝身后伸去,花眠乖乖地将柔荑滑入他的掌心,霍珩便牵了她的手往水榭上走去。
“也不过是说几句话,你先回去歇息吧。”
花眠爱洁,今日霍珩临时起意,打马载着她到城外疯跑了一圈,她的衣衫都被汗水濡湿了,正黏腻地贴着身子,于是没有推辞,过抱厦时笑着踮起脚,在他同样布满汗珠的右脸上亲了一口。
被亲的人呆若木鸡,花眠推了他的胸口一把,趁着墨梅还没上来,悄声道“我走了,你快点儿来找我。”
说罢,她拎着裙幅,雀鸟般欢快而轻盈地走入了木石回廊之中。
从十二岁家遭受灭顶之灾后,花眠再也没有这么疯过了,因为腿伤的原因,她骑马都得分外小心,如今有人载着她,不必自己掌舵,在旷野之中恣肆奔跑,这感觉既新奇又令人开怀。花眠翘着樱红小唇回了卧房,栋兰正摆弄着房中物件,依稀仿佛听到一缕从夫人喉中飘出来的细碎的歌声小调,是那样的欢快动人。
霍珩随着腊梅走入了房中,母亲果然与柏离均在。
他的脸色瞬间暗了暗,不作声地问了安,入座。
刘滟君见他晚归,让自己与柏离空等许久,本已极为不悦,如今霍珩回来,到了母亲这儿却板着一副面孔,更是让她觉着霍珩跟着花眠久了,也学得对长辈的大不敬了,立时也蹙起了眉尖。
“珩儿,你上次说了,有机会带着阿离去往骊山狩猎,这话是能作数的吗”
霍珩从一坐下,便顺着刘滟君的话开始拨饭,面前的母亲和柏离均不动筷,母亲更是开门见山,霍珩便连饭也拨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望向柏离。
与他的目光对视上,柏离先是感到些微的惊讶,随即面颊生晕,禁不住赧然地垂下了眸。
霍珩将木箸搁下,说道“丈夫一言九鼎,这两日不行,大后天休沐,我约上两人,带着柏离去狩猎。不过她娇滴滴的,要是吃不了苦”
柏离摇了摇头,“妾身不怕吃苦的,也能走山道。”
“是么,”霍珩意味不明一笑,“你前不久不是对花眠说,你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什么山吗”
“霍珩。”嘉宁长公主皱着眉头,出声警告他了。
霍珩收敛了笑容,“行吧,走得动最好了,往年我的猎物可都是最多的,今年要不是,我就说是带着你不方便,你看行不行。”
柏离又轻轻颔首,“将军怎么说都是。”
刘滟君又怕他如上回一样,执意要带上花眠,便道“带一女眷足够让你走不开的了,我看别人就不必去了。”
霍珩却出乎意料地并未争辩,他沉吟片刻,也道“是,花眠她跟着父亲学艺呢,恐怕没空陪我们上山。她腿脚也不好,跟着反而是累赘。”
没想到霍珩竟然轻易便答应了,嘉宁长公主喜出望外,忙朝着他碗中多夹了一些笋尖,“如此便好,阿离脸皮薄,不敢与我说,我瞧她是在水榭中住着太闷了。”
霍珩嘴上不说,心中却暗暗想道,嫌长安待着不舒服没有人撑腰,回益州不就是了,川蜀之地多少大好男儿,难道配不起区区一个家族日薄西山勉强维持着体面的柏氏贵女
霍珩从母亲这边出来,天色已黑,残光收尽,他顺着熟悉的回廊走回了自己卧房之中,却见一片漆黑,连灯也没点,他试着皱眉朝里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又唤栋兰。
那丫头许是今晚偷懒,也已早早地去睡了,霍珩无奈,只好摸着黑走入房中,慢慢地掏出火折子,将屋内铜灯盏上的灯芯点燃,罩上纱笼。
回头一瞅,只见花眠侧卧在榻,面孔朝里,安静得诡异,宛如睡去。
他心中暗暗一奇,这妇人今日一反常态,竟睡得格外早
他朝着烛火黯淡处走去,挂着樱红香帘的架子床上,花眠的一绺青丝堆在雪玉般的颈边,呼吸浅浅,若有若无,香雾隐约,时隐时灭。霍珩默默的松了口气,在原处看了半晌。
终于,他终于发现今日有何不同了。
往日霍珩为了怕这妖妇趁他熟睡对他下手,夜里上榻便会在床中间堆一床棉被,以此将两人隔开,虽然收效甚微,但他依旧乐此不疲。而花眠有好几次都嫌弃这么睡着不舒服,要他拿去,他都没照办。
今日一反常态,花眠竟自己将被褥横在中间了,明明白白要跟他划线。
霍珩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他坐上了床榻,将鞋袜除去了,侧身躺了下来。
躺了一会儿,他却没有半点睡意,仍是觉得浑身不对。
他猛地翻过了身,想叫醒花眠,对着这妇人一动不动的安静的背影,一番话却欲言又止,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拿食指碰了她的肩膀一下。
没有动。
霍珩长长地出了口气,花眠却忽然转过了身,吓了他一跳。
“嗯花眠,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花眠的嘴唇微微嘟着,目光却冷冷的,嫌弃地盯着他。
霍珩顿了片刻,将今日用晚饭时母亲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了出来。
岂知听完花眠却仿佛没有丝毫触动,他不禁心惊胆战的,唯恐她发起脾气。
“你好好听我说,我已经想好了,这次我就”
“霍珩”花眠气极,抬起右脚将他踹了下去,“你都已经答应了,何必还在我这儿让我装大度我大不大度有用么我就是个碍事的累赘”
霍珩一头蒙地被踢下了床,揉着发痛的臀,忽然明白过来。
“你、你在我身边安了眼线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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