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滟君猜测到骊山一行霍珩必定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欺负了柏离,为霍珩这么大还捉弄女孩儿玩幼稚把戏而生气, 他怎么竟完全不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花眠上次押着霍珩向南归德赔礼, 刘滟君并不认为花眠有错, 只是这么看来, 陛下和太后青睐花眠, 执意让她做霍家的儿媳妇,恐怕并不是真的因为她的才貌品行, 而是觉着这么一个女人,能帮着管教霍珩罢了。
可刘滟君不这么想,媳妇娶进门若只是为了约束管教自己,那么夫妻之间还有何乐可言
她也不想强迫霍珩先娶了柏离再与花眠和离, 只是看着这日渐亲昵,几乎时时腻歪在一块儿的新婚夫妇, 刘滟君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地强烈了起来。
天色渐晚,眼看着霍珩即将归来,刘滟君本想亲自出水榭,去将那不孝的逆子揪回来训斥一通,在起身之时, 回想起方才柏离泪痕斑斑, 带着满襟袖血痕的狼狈的柏离, 忽然犹如醍醐灌顶。
不可。若这时问难霍珩, 他定以为柏离一回来便到她这儿告状来了, 反倒让霍珩愈加厌恶柏离, 弄巧成拙。
事实上柏离什么也不曾说, 更是没有胡乱诬告于人,她不能让她受这种冤枉。
因此刘滟君踟蹰再三,最终又坐了回去,并吩咐下去,今日谁也不要理会霍珩。
霍珩在湖畔下马,将花眠抱了下来,她的双足稳稳地落了地,只见湖心小筑一片波澜不惊,只有婢女如常地走动,在回廊底下翻着花绳偷闲,笑语欢声沿着湖风传来隐约可闻。
他自己也没没想到今日回来竟如此安静,纳闷地说道“我今天对柏离过分成那样,母亲都不来教训我了难道终于死心了”
这可不像是他母亲的行事作风,霍珩捏着食指与中指,在掌心搓了搓。
花眠掐了他的胳膊上坚实的臂肉一把,笑着说道“身为一个武官,如此威胁恐吓一个弱女子,你倒能得意起来了。”
路上便知道霍珩今日做了些什么了,平心而论,就连她,撞见草丛里突然游出来的蛇也会吓得走不动道儿,柏离只怕胆都吓破了,可是对着霍珩又不能使气,还要维持她身为贵女的尊严和体面,只能硬着头皮忍下。
在花眠面前,柏离最大的长处,便是她是名正言顺的柏氏嫡女,有这么一个身份,她向来端着,表现着贵女的矜持和骄傲,并借此居高临下,让被她盯上的人自惭形秽。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要是当初霍珩对她也这么恶劣,她会不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立马打了退堂鼓她想着想着,不知是觉着庆幸还是后怕,一时沉默了下来。其实如若不是她有一枚陛下钦赐婚姻的护身符贴着,霍珩早张牙舞爪地将她丢回长安了吧。
这就是个小混蛋,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既然嘉宁长公主没有问难,两人也就回了自己卧房之中,这一宿算是相安无事。
只有柏离,在浴桶之中沐浴了许久,也没出来,她的心腹婢女阿岁忍不住敲开了门,见柏离仍泡在水里,仰着脖子闭目,仿似睡了过去,脸蛋透着异样的彤红,她吓了一跳,忙唤醒了自家小娘子。
柏离清醒了过来,入目所见明明是阿岁,却怕得发抖,仿佛白日里所见那条足有一人长的青蛇在水中游动,她惊惶地从浴桶之中站起身,但脚底一滑,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柏离落入水中,咕咚地喝了几口水,人才奄奄一息地被几个婢女救出,裹了一层碧烟色绫绡外衣,趴在床上,眼泪直往面颊上落。
阿岁瞧了心疼,又怕小娘子恢复之后要面子,在婢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忙使了眼色,叫人都退出去了。
阿岁走到了床边,轻轻抚着柏离的背,见她容色雪白,几无血色,更觉心疼难当,“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柏离无法说,霍珩给了她气受,分明是想教她知难而退。过往十余年,还从没有一个男子敢如此粗鲁无礼地待她,柏离心高气傲,若是别人只怕早已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可偏偏霍珩,无论身份还是武力,都让她只能忍耐不可回击,她只能强迫自己忍下。
可这样的屈辱和虐待,她实在忍不下。
柏离侧过了平滑细嫩的雪颈,面朝里去,泄露出了一丝哭腔。“岁嬷,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霍珩了。”
阿岁面色一变,“小娘子”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柏离心中一惊,方才只是因为被霍珩所吓,一时口无遮拦,这时立马想起来,阿岁其实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她的母亲派来的。她爹花心风流,在外不知有多少外室,可从来不敢对她阿娘提起要纳妾的半个字,多半原因便是母亲身边有这个阿岁在,所以当初她奉命出蜀中,过秦川之时,母亲便将阿岁从身边调来,协助她嫁给霍珩。
甚至地,阿岁在母亲面前立下过军令状,若是事不成,回去便是一死
因此阿岁怎能与她一样,她是柏氏的女儿,即便无功而返,最多不过是受几通讥讽和责骂而已,而阿岁,却是万万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了。
柏离自知一时失言,再也不肯多话,紧紧地咬出了唇肉,哭得香肩发颤。
阿岁劝道“小娘子何妨再给霍将军一个机会奴婢观之,这数月以来,小娘子对将军早已芳心暗许,就此放弃回了益州,小娘子能保证将来不会后悔么这天底下,有几个男儿比得过霍珩”
阿岁这话让她心动,柏离没有吭声,她又道“放心,小娘子如今不过是出师不利,今日你做得很好,并没有在长公主面前提及霍珩恐吓你的事,长公主对你会愈发愧疚和疼惜的,即便咱们不出手,她也自会想法安排第二招,咱们只需等待时机顺手推舟便可。”
柏离一时纳闷,“如何推舟”
她支起了头,侧身朝阿岁看去,面颊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岁微笑着,伸出拇指替她将面颊上的泪水擦拭去,“长公主上次不是对你提了一句么,霍将军的酒品不好。”
“岁嬷,你的意思是”
阿岁抚了抚她柔软的散落的长发,慈爱地望着她。
“咱们益州是天下酒都,要多少烈酒没有临行之前,为投其所好,我恰有准备。小娘子,你只需顾着矜持,在公主面前一句话都不要说,尤其是,绝口不能提霍将军的坏话。余下的事,岁嬷旁敲侧击着去鼓动鼓动,公主会意之后,一定会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办。”
但柏离却有几分担忧,“若不呢”
阿岁笑望着她,“你知道,为何夫人说,她与嘉宁长公主不过是点头之交,到了公主这儿却变成了闺中密友,甚至连你唤她姑姑,她也都无比受用么”
柏离果然是不知,阿岁便道“长公主年轻时性子豪爽而粗疏,不懂得观察人心,然因为人跋扈,没有人敢亲近。夫人因她的身份才巴结过她,在她身上随便用了点心思,便让她感激涕零引为知己了。长公主表面瞧着风光无限,可事实上连旁人对她是真心是假意却永远都看不明白。”
“这”
柏离谨遵母命,来了长安之后一切都要听从岁嬷的安排,便轻轻地点了下头。
见终于说动了小娘子,脖子上的脑袋是暂时保住了,阿岁也长长松了口气,知她不会再一负气便闹着要回益州了,心疼之下,顿时涌出无边的怜惜之情,“小娘子放心,一切交给岁嬷。”
柏离从回来之后,便声称自己病了,她久久不到刘滟君面前请安,刘滟君因霍珩自己过意不去,着人去问了一句,腊梅回来之后说柏离人病了,已经起不来卧榻,刘滟君吃了一惊,忙命人去请大夫过来。
她自己也亲自到柏离病榻前看望,得知是昨晚受了凉,身体高热不退,让大夫留了方子,命人速速去煎药过来。
“你好好歇着。”刘滟君蹙起了眉,“怎么会受寒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霍珩在骊山上欺负了你”
柏离的额头上敷着冷毛巾,病态恹恹,闻言悄然地偷瞥了一眼阿岁,才轻轻地说道“没有,将军没有欺负阿离,都是阿离自己无用,见着什么都害怕”
她越如此说,刘滟君越是不信,心道狩猎时跟着去的可不止柏离一人,知道柏离护着霍珩,问也问不出,索性便转身离去,回头将陆规河和莫凌传了过来。
长公主问话,二人自然不敢不答,何况霍珩也并没有叮嘱他们要隐瞒。相反地,霍珩偏偏想让长公主知道,他是如此厌恶柏离,如果长公主再行逼迫一事,他也许会做出比这更过分十倍的事情来。
刘滟君果然雷霆大发,将两人赶走了之后,又在原地坐了许久。
她本意并不是现在便要柏离进门,只不过是想着多给一些让霍珩与柏离相处的机会,这个女孩儿蕙质兰心,体贴柔软,善解人意,并且能够孝顺公婆,如果事成将来绝不会是霍珩的负累,可让他免除一切后顾之忧。这样的女孩儿相处久了,霍珩自然会对她有所心动,在这一点上,刘滟君从不怀疑。只是如今看来,这竟是完全行不通的办法。
此路不通,看来只有另寻别路,或许只能想想下策了。刘滟君耸起了眉。
柏离的病断断续续养了几日,才终于痊愈,她病愈之后,身体仿佛更轻盈羸弱了,刘滟君道“若是你娘现在跑到长安来,见你这副模样,不知要怎么心疼你呢,恐怕还要责怪我,在水榭之中不曾好好招待你。”
柏离忙道不会,“娘也时常惦记着姑姑,她说对姑姑亦是十分想念,可惜蜀道险峻,她一妇道人家,这些年身体也不大好了,终究是不好回来。”
“无事,我也不怪她,”刘滟君笑道,“你身体既然大好了,今晚我带你游长安夜市去”
“这”
柏离才露出为难的神色,刘滟君便按住了她的手,“放心,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难道你同我出去,我还会找那些东西吓你么”
柏离垂下了眸,顺从地颔首,“都听姑姑安排。”
是夜,长公主刘滟君与柏离皆着便服,同游长安西市。
西市之夜景,也甚为热闹,在这儿似乎所有新奇的玩意儿都能被找到。长公主自幼便喜欢在这些市井街头淘一两件小玩意儿,还有人将一批赝品和一件珍宝同时摆在一个货架上引人购买,一两金一个,说是买,实是赌,但公主目若利隼,火眼金睛,她只要看准了出手,必定买回的是真品。
柏离似也对这游戏有些兴趣,在货架上盯了许久。
身后灯火辉煌,五陵年少,大笑而归。
胡姬扭动着纤细的小蛮腰,跳着令人精神为之振奋的胡旋舞,击节声不绝于耳。
闹市之中,忽然涌起了恐慌的声音,仿佛就在不远处。
刘滟君与柏离同时回首,今日是霍珩带着人夜值,听到百姓的动静已带着人赶来,原来是不知哪个西域客商带着的一头幼虎,竟逃出了铁笼,往街上肆虐而来。
百姓被这百兽之王吓得纷纷抱头鼠窜,刘滟君也是大惊失色,拉着柏离便往后退,尽管那小白虎离这货摊还有一里之地,但也足够吓得人魂飞魄散了。
霍珩命众人停下,回身从身后的人背着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羽箭,张弓,一箭射出,正中虎臀。
小白虎屁股上插着一支羽箭,怒吼一声,朝着暗放冷箭的霍珩飞扑过来,霍珩弃了弓,“躲远点”
拔剑一跃而上。
霍珩近身游走,与小白虎缠斗片刻,它的身上已经挂满了剑伤。但霍珩并没下死手,白虎驯养不易,应是上品,在长安都算是极为少见的了。何况小白虎一扑一掀一剪之后,没有了后招,气势去了大半,再过片刻,便干脆倒地不起了。
它突然不打了,霍珩惊讶地走上前,试图伸掌摸摸它的背,小白虎发出沉闷的吼声,扭过了头。
霍珩大笑起来,“还有点像我呢”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虎爪,小白虎也不吭声了,只委委屈屈地望着他。霍珩天性喜爱这种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雄性生物,连家里正堂上那副挂画上都绘的吊顶白额大虎,见它终于肯乖了,更是一点杀心都没有了。
“来两个人,给我取个笼子来,将它抬回去。”
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将军当场降服了白虎,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声息之后,那躲进附近商埠的百姓们终于装作没事人一般钻了出来,继续各自游玩各自的。
刘滟君见柏离直直地瞧着,笑道“长安城的百姓见多识广,今日这事算是小事了,珩儿已经料理好了,咱们继续挑东西吧我瞧你妆容太素,不如为你买几盒胭脂”
无论刘滟君说甚么,柏离都只顾着点头,只是脑中却挥之不去方才霍珩打虎的身影,她怕老虎,方才那头白虎冲出之时,她面无人色,几乎想要拔足奔走,可是随即所见,霍珩剽勇果敢,一身孤胆,轻易地便降服了白虎。不知为何,她昨日所见的东西,忽然就不再令她感到恶心了。
岁嬷说得对,这天底下,能有几个霍珩呢长安子弟手无缚鸡之力,斗蛐蛐遛鸟的倒有不少,酒囊饭袋更是不缺的,霍珩身为长公主之子,生来便是贵胄,可与他们都太不同了。她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论是否要豁出脸去。
想着想着,柏离渐渐感到一阵脸热,脚步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花眠得知婆母今晚带着柏离出门夜游了,嘴上没有说甚么,自己去沐浴了,换上了干净的素色袍子,便在水榭之中弹琴。
今日她大功告成,终于凭着自己的双手制出了第一把纯阳琴,可是调试琴弦之后发觉,音色始终是缺了渔樵江渚的味道。她都觉得自己浪费了公公给的最好的木料,但霍维棠却笑说没甚么打紧,这几年找他制琴的显贵太多了,他有了不少积蓄和原木产地,只需说一声,这样上好的青桐木还可再伐百逾根过来。
纯阳琴连绵清音,刺穿了水上的寒雾软烟,泠泠挥散出去,只是琴声之中只闻缠绵如丝,却不再有昔日的纯澈剔透。
栋兰走了上来,对亭中的花眠说道“将军回来了,他让夫人过去一趟呢。”
花眠一阵奇怪,“他又要做什么了”
她撇下琴,朝着湖畔走了过去。
霍珩还一身官服未脱,应是值夜甫过,才归。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竖着一只硕大的铁笼子,花眠惊奇地往他身后瞧去,只见铁笼里正关着一只顽皮可爱的白虎,登时眼睛一亮。
“哪里寻来的”
她走上前,蹲下身手掌轻摩挲着它的虎背,白虎温驯地贴着花眠的手掌心,发出呜呜地声音,仿佛在控诉方才那人对它太过无礼。
霍珩见花眠果然喜欢,便知道带回来对了,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花眠这时才发觉它身上都是伤,回过了头,“这是怎么了”
“它刚才跳上街,差点伤了人,我为了制服它,就”
花眠懂了,轻睨了霍珩一眼,叹道“还好都是皮外伤。不过这么大的东西你搬到这儿来,想让我给你养不说柏离小娘子了,连婆母也会被吓到的。”
“不会,你把它照顾好,它伤好了我们放生就行。”
花眠点了点头,又朝着老虎被摸了摸,笑道“好啊。”
霍珩凝视着她蹲在地上逗弄小虎的背影,瞬也不瞬地,莫名其妙地想,要是生个小孩儿来玩玩或许也是很好的
花眠不知身后的男人打着什么主意,手轻抚着虎毛,“但愿婆母不要一时生气,就要扒了小虎的皮。”
掌下的大脑袋闻言激灵了一下,似通人性。花眠一阵惊讶,惊讶之下便更是喜欢了,“好乖啊霍郎”
她让霍珩来瞧,霍珩看了一眼,将她伸出的柔弱的臂膀握住了,人往上一扯,软玉娇香便跌入了自己怀里,花眠讶然地朝他看去,霍珩不知为何,忽然就不想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这头老虎的身上了,皱眉说道“回去睡吧,我找兽医给它治伤,明天再看。”
“可”
霍珩将她推走了,再不给她看上一眼,花眠恋恋不舍,叹了口气,假装不知道霍珩什么心思,嘟起了红唇。
得知霍珩竟将昨日在街市上撞见的老虎带回家来了,还交给花眠饲养,嘉宁长公主大吃一惊,说什么也不肯,连连催促让霍珩将老虎拉走,以免吓着柏离。
花眠退了一步,怕碍着公主,养了几日便带着小白虎回了霍府。
霍维棠倒是对还尚小的大家伙很是喜欢,花眠斫木,无暇照料它时,霍维棠便将庖厨中的生肉取出来喂它。老虎凶恶食肉,但在人面前却乖乖的,霍维棠便道“这是一头家养的虎,应当是还小时便被人捕获了带在身边养着的,不知纵虎归山之后,他还能否自行觅食。”
“不如让玉儿贴个告示,借着金吾卫的兵力在城中寻找它原来的主人,等找到了,便将白虎送回。”
霍维棠说的是最好的安排,花眠心中虽然不舍,但也认可了,“嗯,今晚我便跟霍珩说。”
但花眠一回水榭,便觉得今晚,整片澄湖都透着不寻常,似乎,太过安静了一些。
她蹙着眉,脚步极快地回了寝房之中,“将军呢”
栋兰说道“在长公主那处呢。”
花眠松了口气,只是紧绷着的心神却无法立即松弛下来。
很快,她又察觉到了一阵隐约的不对劲。她朝寝房外走了出去,巡视了一圈,终于发现究竟是何处不对了,之前被安置在霍珩寝屋外窗边的一盆兰草,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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