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的神色露出了不耐。
微云抹山,脚下是仿佛蔓入天边的衰草, 随着秋风一起一伏, 如波似浪。
裨将很快便走远了。
霍珩的掌中还掐着一根枯坏的草叶, 轻轻一扯, 便断成了数断, 他垂下头笑了笑,“我就是想躲一躲, 也总是会被你找到。这么没用,你看中我什么。”
花眠的脸上的笑容瞬间溃散了。
此刻之前,甚至今日之前, 花眠早就想好了无数的话, 这些话她相信能够抚平霍珩心中的愤怒和自挫,可是,在真正的面对的这一刻,她发现纵然是巧舌如簧, 当真正有了在意和顾虑之时,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霍珩继续说道“昨晚上,我去见了那两个被你留下的女人。”
他抬起了头, “你骗我。”
根本就不是她们非要留下来为他之妾,她们虽然有过苦苦央求,但那时花眠早就已经将她们十三个人都说动了, 她有了能力将她们全部遣散, 是花眠主动地留了她们下来。
他记得, 自己说得很清楚, 事后也是一再地同她说,他一个都不想留。
为一个人负责一生已是人间一大难事,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又是个刀口舔血的将军,自己都已身临不测之渊,保不准哪日万箭穿了心尸骨无存,留下一大烂摊子,谁来收拾呢。
昨夜里从她们嘴里得知时,他感到出离地愤怒,直至此时面对花眠,这股怒火依旧横亘在心坎上挥之不去。他想无论她说什么,这种怒意都无法消弭,但他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花眠的眼眶被阴冷的风吹得发涩,她凝望着面前长姿孑然,背临一整座城池的霍珩,紧紧咬住了唇肉。
“花言巧语无用,我知你不会听。霍珩,那么,我就如实同你说了吧。”
“我之所以想嫁你,”她顿了顿,似乎察觉到面前的人呼吸都乱了规律,她自失一笑,“是你的叔叔,他对我说,我早已无亲无故,在世上也是孑然一人,饱受欺凌,想要活下去,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我要找一个值得我靠的靠山。我原本不屑一顾,也不想被他言语所激,直至,承恩侯傅君集终于倒了,我在侯府众人礼遇的地位又于一夕之间一落千丈”
“陛下问我,扳倒了奸佞,要什么封赏。我突然想道,是了,我不是男子,倘若我是,我还可以出将入相,我还可以靠着我自己的手博取功名。可是,我偏偏生就一女子,我入过娼籍,当过奴婢,我曾经任人践踏,唾面自干。我忍辱负重至今,终于大仇得报,可我今后又有什么去处呢”
“花氏早已不复存在,我也不过是顶着忠臣之后,实则声名已污的卑贱女人,我只能想到傅君集对我说的话。霍珩,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她垂落在两侧,静静地收于袖中的手,慢慢地蜷起,又终于彻底地松了下来。
她自嘲一笑,眼眶瞬间红了。
霍珩哑声道“你嫁给我,只是为了求我做你的靠山”
“是的。”
在长安城中还有比霍珩更好的人选么没有。
他是先帝嫡长公主所出,是陛下亲外甥,身负军功,而又不结党营私,不参与朝中党派之争,靠着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一辈子不必再颠沛流离。同时,他个性也好,武功也好,都足够给一个女人安全感,他这样的人,想要依附的必定不在少。她知道如果没有陛下亲自赐婚,自己绝当不了他的夫人,所以在她那件滔天之功在陛下那儿完全失去新鲜之前,她对皇帝请命,邀了这样的赏赐。
她动机不纯,她承认。
“为什么”
霍珩望着她,脚却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身后是百丈高岗,若是失足坠落也是粉身碎骨,花眠吓了一跳,她往前一步,霍珩却更后退,她于是不敢近前,霍珩的眼眸已是一片猩红,他哑声笑道“为什么就看中了我呢长安这么多好男儿,为什么偏偏就是我我单纯好欺我家中富贵”
他猛地侧过了身,“我就是个傻子。被人拿去利用,还信那人是真心实意,一头热地扎进去,把自己糊得一身血,到头来当头一棒,重重地被人打醒”
他又望向她,不知不觉,眼中凝聚起了一层滚烫的湿热。
花眠吃惊地看着。
那层湿热随着他的一眨眼,汇聚成流,滚滚地落了下来。
霍珩这辈子大约再也没有这么狼狈不堪过,明明是来讨伐的,怎么却越说越委屈,在她面前,彻彻底底地颜面尽失。
他拿衣袖将面上的泪水全部擦干,笑了声,“花眠,给我纳妾你算是什么人,就敢做我的主意明天我就把那两个女人全部送走。”
他直至今日才终于明白,那些时日,她为柏离所喝过的醋,那根本不是什么醋。她唯一的酸意,不过是怕深得母亲心的贵女柏离一旦入府为妾,将会威胁她夫人的地位。至于她另外找的,早已没什么家族可以倚仗的女人,无论他要纳多少,她都是眼睛也不眨的。
他想到自己竟旁观着花眠与柏离较劲,为她吃不完的醋沾沾自喜,以为这就是爱他的表现了,他恨不得给她摇旗助威然而现实却是一记闷棍打得人哑口无言。他可真是个傻子,头号傻子
花眠点了点头,望着他,一切依他,“都送走。”
她又要靠近,霍珩阻断了她的去路,“你不要过来。”他顿了顿,“我今天就告诉你,被人愚弄定下的婚,我不屑于一顾。反正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这一厢情愿不劳你动手,我自己壮士断腕,一刀砍了就是了,你、你等着我的和离书吧。”
他撂下这句狠话,转身就走。
花眠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她知道他是一时气话,但霍珩这人,偏偏就是这样的,有时会为了面子,为了不弄得下不来台,没准最后真会将气话当真了。
可是最重要的话,她却还没有告诉他
花眠仿佛醒来,“霍珩”
她追出了几步,腿骨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花眠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骤然的疼痛之后,她反倒清醒了,就算是追上去解释,他也不会听,他真正介意的都是她无可辩驳的事实,只有等他冷静一些,他们才能再谈。
她扶着剧痛的小腿,额角疼出了细汗,她艰难地抬起了手臂,以袖掩住了自己脸上无休止肆意流下的热泪。
候在山脚下的车夫见霍珩已离去多时,夫人却始终没回来,都心生不妙,冲上山岗,却只见夫人跌坐在地,似乎已不能起身,惊吓着过去将花眠搀扶而起,花眠泪眼婆娑,怕人笑话,将眼泪擦干了,垂下了眼睑,“我们回水榭吧。”
花眠一路颠簸,腿疼得坐立都不是,下车之时,若不是栋兰提前来搀扶,她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屋中。栋兰将她扶回了寝屋,花眠便侧卧在榻上,趁着栋兰去取棉褥时,紧紧闭上了眼,将眼中的湿意全眨去了。
栋兰替她将被子盖上,“昨晚夫人没回来,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花眠道,“记得我的药膏放哪儿么,给我拿过来。”
栋兰忙去取,亲自替花眠的腿擦上了药,药擦上去一片冰凉,痛意才终于散了不少。
“栋兰,你去告知一声婆母,就说这几日将军应会在霍府歇下,让她不必担忧。然后,你再去帮我留心霍府那边的动静。”
栋兰应了,为她敷完了药,这便去找长公主。
但她帮着花眠留心了几天,都没有听到霍府有霍珩的消息,不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花眠心底有些微失望,他明明是故意躲着,不肯见她。
直至她的腿脚终于又好利索了一些,到刘滟君面前请安时,刘滟君见她脸色苍白宛如大病了一场,蹙了蹙眉。
“你也不用瞒我了,霍珩这几日不在霍府。”刘滟君凝视着花眠,仿佛不知,到了这么地步了,她怎么还是如此地从容与镇定,“他歇在宫里。”
花眠点了点头,“我大约猜到了。”
刘滟君又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才叫你过来。”
“婆母但问无妨。”
刘滟君松了口气,继而又轻颦着眉,屏住了呼吸。
“你,可是真的喜欢霍珩”
花眠默了片刻。
“这问题于你而言竟很难回答”嘉宁长公主又面露不愉,难道时至如今,花眠还一如当初,就只是为了攀附霍珩而来
“不是,”花眠笑着说道,“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上次在婆母面前说那些话,是怕真话让婆母不信。我想要嫁给他,当然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了。那时我不敢说就已经喜欢上霍珩了。但是现在,我敢的。长公主,我应当比你想的要更喜欢、更喜欢霍珩。”
从前大约是觉得,独占一人终是奢侈,他这么好的男人,被众多女孩儿喜欢是应当的,要是他对谁动了心,她虽然可能会伤心些,但最终一定会接纳。
她始终不敢肆意放诞,以区区微末之身,说要独占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
没有想到,她这点不欲对人言的自卑,于霍珩看来其实也是一种羞辱和践踏。她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他对婚姻到底有多认真,认真到连一点污垢与杂质都不允掺进来,一点算计和阴谋都不能存在。
刘滟君诧异地盯着花眠,良久之后,她点了下头。
“我命人传宫车来,送你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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