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被牛油火杖的光刺穿, 那十几名渔夫随着海匪上了岸之后, 被带到指定的地方, 跟着举着火杖的人朝他们靠近, 腾出一只手开始搜他们的身。
猖獗的翻江龙王, 手底下竟只有二十余人, 他是如何在海上劫财如鱼得水霍珩冷峻的面容,隐没在淡昏色的一片月华之中, 露出尖削的下颌, 他背靠着礁石坐了过去,算是回答刚才雷岐的疑问。
“大魏与倭国建立邦交, 已逾百年, 这其间因为商贸往来的日益频繁,如渤海湾的大船所载之物,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几个水匪怎么能吃得下暗中若无人指使, 谁又敢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劫皇商的船难道他们事先知道府衙会无作为,还是料定了,杜钰根本奈何他们不得仔细想想,河间王为何大举发兵,要拿水匪因为动一次则劳民伤财,若多来几次烽火戏诸侯, 哪个能承受渐渐地百姓也会觉得, 与其让河间王发兵剿匪, 大兴干戈, 杀鸡用牛刀,还碰一鼻子灰鬼影都见不到,不如就这么耗着,那么损失的只是渔夫,如你所言,沧州边境的渔夫不过百人,少部分人的那点利益,在大多数的人的面前,也就无足轻重了。”
雷岐万分惊讶,但思忖之下,又觉得颇有道理,他从前便觉得河间王举动过于打草惊蛇,会适得其反,“将军,所以那些商船实则是被河间王吞了”
“河间王每年向陛下缴纳的岁贡都是最多的,迫不及待地在陛下面前装孙子,反而令人奇怪。当年和他先帝争夺帝位时,陛下还尚在襁褓中呢。他杀过的人,可不比傅君”霍珩忽然顿住了,眉宇拧成了一团不再往下深谈。
雷岐暗暗点头“将军实是有理,但是咱们没有证据。看来是河间王贪心,没给这个水匪足够的好处,才让他们犹嫌不足地出来四处为恶。”
雷岐竟然聪明了点儿,霍珩刮目,他微微一笑,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被潮水冲刷仍带着海水腥咸的礁石,常年的水流冲击,让这边林立的巨石被打磨得无比圆滑。
密林中有动静传了过来,雷岐眼见渔夫被殴打被羞辱,被捆缚,重新被蒙上黑纱,却始终等不到霍珩下达口令,心中实在着急不安,“将军,再放纵得一刻,他们人便走了。”
霍珩有过片刻的犹豫。不知是否要暂时放纵他们离去,派人秘密紧盯着,迟早有一日能抓到他们与河间王勾通的证据。但只犹豫了半晌,渔夫们的惨叫传了过来,霍珩原本渐退去的杀心忽然又起,他的手已紧紧扣住了腰间的剑鞘。
“等他们放了渔民,听我指令。”
霍珩要留活口。
天微明时,潮水渐渐褪去,湿润的海滩曝露出来。一轮融融红日,攀上瑰丽的如大片蜀绣的云层,吞吐出一口幽微的晨光。
霍珩实在太过于疲倦了,他的剑锋上的殷殷鲜血,被海面的激流冲刷着全部洗去。裳服一直到胸襟处尽是湿透,身上的创痕被海水蜇得刺痛,到了最后宛如失去了知觉,变成了一股细微的麻痒。
雷岐身后的跟着人,拖着几个没有死绝的水匪,从轻舟之上跳了下来。
海滩上的渔夫个个伏地叩首,称颂将军救民于水火,霍珩面带倦色,揉了揉眉心,将剑收入了鞘中,他转过面道“让杜钰派人来处理,带几个渔民回衙署,我要审讯。”
“诺。”
霍珩回了衙署,直入卧房净室内,脱去了身上碍事层叠的衣物,那热水从身上浇落。
胸前有两道细口,背后还有一道,被热水一浇,人几乎立时便要痛晕过去。
沐浴净身完毕,霍珩已疲倦得眼皮直闭合,干脆连伤口也不处理了,回自己床上倒头便睡了。
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午后,他才幽幽苏醒,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胸背上的伤口已着人处理了,包扎得一丝不苟,霍珩心头一跳,不见杜钰府上有几个婢女,他来时特意交代过,不许外人入他寝房。
霍珩摸着胸口上缠得层叠的绷带,吃痛地发出一声低呼,若不是为了给一个笨手笨脚的渔夫掩护,他岂会用得着受这份罪这时候他又想起来,那个已经数日不见的妇人。
他定了定神,立刻命人叫来何六顺,何六顺大为惶恐,以为将军要问罪于己,战战兢兢叉着手候在门槛外,霍珩不耐地让他入门,何六顺连滚带爬地跟进来,却见霍将军竟有几分忸怩,踯躅不开口,他略微惊奇,霍珩于是瞪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我这几日都不见客,有人来找过没有”
何六顺仔细想了想,他诚实地摇头,“不曾有过人来找将军。”
霍珩听了面上立时罩了一层阴云,眼眸冷了下来,“不可能你细想”
那妇人在他几日前离去时,还依依不舍地,说盼着与他早点儿回长安,怎么可能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数日,她竟从未问起过,也没来衙署打听
何六顺惊骇,唯恐将军更怒,嘴唇哆嗦了,“是、是没有人啊”
霍珩不信,他磨着牙长身而起,这一起牵动了胸背之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一定是你没得到消息,把门房给我叫过来。”
何六顺纳闷,见将军似又要转而发落门房,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快步朝寝屋外走去,去唤门房。门房也是大为不解,路上不停询问,何六顺被问得忽然福至心灵将军他,是想知道夫人的消息吧拐弯抹角地说这些话,让他着实出了一层冷汗。
霍珩又从门房处求证,得知花眠竟确实从没来过,也没派身边的那个蠢婢女过来问候半句,霍珩惊呆了,他不敢相信,那妇人怎么能隐忍至此,难道她又水性了,和那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游所思出门闲逛,压根就从没想起过他
他实难相信,负着手在寝房之中来回踱步半晌,在门房既吃惊又害怕的等候之中,一脚踹翻了被搁在罗汉床上的髹漆梅花小案。
“不行,我非要亲自见一见那个可恶的妇人不可,给我备马”
门房如刑满释放,抹了一脑门的汗珠,忙应承了扭头奔出。
何六顺叉着手立在原地,偷觑着将军神色,微皱眉说道“将军,依小的愚见,夫人毕竟是女人家,是女人家便会面皮薄,不来问讯是矜持,将军有伤在身,养好身体为上,不如休养两日,再去游家亦是不迟。”
被戳中了心事,霍珩俊脸微微一红,但何六顺的话却非但没有安抚他,反倒因为完全说服不了,让他更郁燥,他来回地大步走着,“不对你不知我那妇人,她平日里对我是百般勾引,一刻不能离了我,什么矜持都如浮云”
难道,是花眠身子不适霍珩猛然顿住,他抬起了头,感到自己愈发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一直到将军大步去后,何六顺兀自停在原地,仔细想了想,自己屋里的婆娘,不但不如将军的老婆柔情似水片刻不能离,回回见了他都急赤白脸,恨不得将他一脚飞踹出门去到底是将军命好啊。
门房去马厩中取马,太慢了,霍珩等不及,索性一个人步行入市。
行至那日所至酒楼时,忽听得身后高处传来喜出望外之音“表哥”
霍珩抬头,只见二楼笑得如朵葵花,傻兮兮挥着大臂的游所思,招手要唤他上楼。
霍珩耐住性子,沉眉走入了酒楼,沿除拾级而上。
游所思一个人喝闷酒,终于又找到一个同样心仪着花眠的霍珩,他满腹苦水,没等霍珩将板凳坐热,便一股脑倾倒了出来“没想到,最后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没得到眠眠的心”
蹭地一声,霍珩的酒盏摔落在地,他的眉一高一低,微微蹙起了来,如月色之下平湖泛起了毂纹,他冷冷盯着游所思,掌中又换了一只牡丹缠枝纹青瓷小盏,手背绷出了青筋。
“我之前不是跟表哥说过,有个发小儿,小时候就想娶眠眠来着,眠眠还没拒绝过,他这几日不知从哪打听来,眠眠宿在我家,就立马找了上来,眠眠天天和他待在一块儿”
游所思醋意上头,又气又急,“表哥我说句实话,那个沈宴之在我们这儿人才算是不错的,可跟表哥你比起来,那相貌武功,真是处处落了下乘他决计连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可是可是他就是会说话,哄得女孩子开开心心的,没有姑娘不喜欢他的嘴里那些不着四六的甜言蜜语,眠眠,我还以为眠眠会有所不同呢”
他的嗓音低落了下去。
这无比黯然神伤的神情在霍珩看来可笑又可气,他这个正宫还没发话呢,这醋轮得着别人呷入口中么。
“表哥,你怎不说话。”
霍珩冷笑道“我该说什么话,我也不会蜜语甜言哄得女人晕头转向,连老公都记不得是谁了。”原来这几日她不来寻自己,是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缠住了。就在数日之前,也是在这座酒楼,她对自己露出天真憨态,婉娈娇啼,容色富丽春华,对他半哄半求着
霍珩气得胸口蹭地冒起了火,原本被包扎紧的伤口几欲裂开。
是夜,山抹微云,坐落于沧州东南城郊的游府,点燃了府内缦回廊腰之下,六十八盏六角纱灯。蛩鸣声脆,北方蛰伏着的冬虫趁夜色昏黑,渐次冒出了草尖,卖力地扯着嗓子嘶鸣。
花眠正挑着灯火在床边缝制外衣,听到栋兰的关窗声,她将针线掷入了簸箕。
“你去睡吧,不必再伺候着了。”
栋兰闻言应是,慢慢地跫音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花眠还没给男人缝过裳服,十二岁以前待字闺中,经教习嬷嬷手把手地教,女红学得似那么个模样,但多年荒废了,如今再捡起来却有些难。她也不知霍珩尺寸,只是抱过几回,略有个手感而已。
烛火渐幽,夜色深了下来,庭下暮霭沉沉,乌桕拂过勾折青檐,于窗纸上誊出斑斑疏影。头顶的瓦砾间传来了一声不小的动静。
花眠正要拉下被褥睡去,忽然听到这动静,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紧绷着小脸,朝轩窗走去,跟着那动静变成一声巨大的仿佛什么重物的砸落声,花眠吃了一惊,打开窗户,只见霍珩从地上爬了起来,怀中还抱着几片摔碎的青瓦,花眠没想到男人会骤然出现在游家,还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不禁讶然。
霍珩从屋檐上蹭下来,因溜得太急,不留神便将屋顶的瓦片带下来了,一个收手不及,青瓦砸成了一地碎片,本因砸坏了人家东西有几分愧疚的霍珩,在看到这个可恶的妇人之时,又冒出了有口难言的委屈和怒火。
正要发作,折角之处,有人拎着如意柄纱灯,飞快地朝这边奔来,霍珩望向花眠,一个鹞子翻身,钻进了她的窗户里,闪入了一片灯烛照不到的黑暗所在。
“小娘子,出何事了”游府的婢女忧心忡忡,因花眠是老爷说的贵客,不得怠慢,外院十二时辰都有人守夜。
花眠微微侧目,只见一道漆黑而修长的玄影,匿于墨色之中,看模样似乎在生气,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她的红唇忍不住便轻扬了起来。
“无事,一只恼人的小野猫,我喂喂它,喂饱了便会走了。”
婢女信以为真,将地上的碎瓦拾了起来,挑着纱灯往回路走去。
见她不会在突然折回了,花眠心头松了口气,她闭上了窗扉,转过面来,香肌玉容,于低垂的幔帐之前,于幽隐的烛灯之下,如沾露的远雾海棠般若隐若现,霍珩见她一双妙目濛濛,温柔凝望着自己,不知为何,方才那股火便下去了大半。
花眠忽然快走了几步,投身入怀,将他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面颊在他的胸口轻蹭了几下,“郎君。”她的脸颊闷在他的胸膛,只能发出带着鼻音的轻哼声,可爱得像是在嘟囔着。
霍珩一下心便软了大半,温香软玉投怀,不枉他大半夜地翻墙做窃花之贼。
只是一想到游所思在他面前搬弄之事,又忍不住挂了脸色。
花眠瞧不见,只轻轻说道“我怕你忙,没敢去扰你,我听说了,你又教训了那帮水匪,几乎是一网打尽”她笑起来,一下踮起了脚,“郎君好厉害”
她这一踮脚,立马便发现霍珩面容不愉,薄唇微微抿着,像是有什么事触了她的逆鳞,因为她眼下表现得太乖才没有发作出来,她心中也瞬间钟鸣大作,“怎了”
霍珩微懊,他抬手抓住了花眠的一截柳腰,极力印证这个朝秦暮楚的女人是自己的,她在自己面前说的都是真话,可总觉得不问出来便膈应,“你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花眠细想了想,决心在他生辰时予他惊喜,便将要为他做一件披风的事隐瞒了下来,“也没做甚么。”可是霍珩很明显不满意,他的目光漆黑如子夜,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花眠叹了口气,“你不信我。”
霍珩抓紧了她的腰,被控诉得脸面无光,忍不住便道“你骗我太多次,我不信你又怎了,你眼下不还是在欺瞒我么,那个说要娶你的你也答应了的发小,到底是什么人叫沈宴之对不对”
不知道他在哪打听到了,花眠蹙了柳眉,霍珩见说中了,更是懊恼,要发火狠狠教训这水性的妇人一通,花眠忽然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肩背,她的唇在他的下巴上亲吻了一口,犹如雪泥鸿爪,雁过无痕。霍珩要说的话微微一滞,再要说,便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花眠轻笑,“我当是什么事,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值得霍大将军拨冗前来,到我跟前抱着醋缸讨说法”
“还不大”霍珩惊了,难道真要等红杏都长出墙了,这妇人才不会嘴硬
花眠又慢慢地点了下头,“你肯来问我,不自己憋着,我还是很开心。”
她抬起了目光,含着微笑,吟吟说道“霍郎,我和沈宴之的事,还要怪你。当初要不是你名声在外,我怎么会躲你躲到沧州来,更加不会认识他了,当时那句玩笑,彼此都知道不过是说笑罢了,他没在意,我更是没放在心上,何况我也只是没有反驳,并不是就认了。在你之前,我没想过和任何人成婚。”
“其实沈宴之早已心有所属,他来寻我,只是因为他那个心上人家为一郡富户,而他家道中落,被岳家百般刁难和羞辱,来寻我帮忙罢了。”
霍珩微微侧目,“你能帮忙”
“自然了,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有我出马手到擒来,过不了多久他就抱得美人归了,也便不会再来打扰你我啦。”
花眠朝他伸出了双臂,霍珩懂得,这是求抱的姿势。
见他不来,她扁着小嘴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霍珩彻底熄了火,朝她走了过去,伸臂将她搂入了怀中,花眠如一朵枝头擎立的牡丹,被一只大掌粗糙地摘落,安置于膝上,她软软地靠着霍珩的胸膛,嘴上不说,兀自带笑,心中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恐怕她还要用很久的时间,才能挽回霍珩对她的信任。
她望着烛灯底下,那张英俊而年轻,带着如旭日般朝气的面容,忍不住眉眼欢喜。
那又如何呢,为这个男人,她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经营。
霍珩忽然低下了头,几乎要埋入她松散的鬓云之中,困惑地低声问她“你方才说,要喂饱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