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将花眠送回水榭之后, 才发觉她已困倚在他怀中睡着了, 睡相安稳,小手紧攥着他的一截袍角。霍珩叹了一口气, 但心中的紧绷总算是松弛了。
他将娇卧横陈的美人放入帐幔里,替花眠弯腰出去香履,扯过布衾欲为她盖上, 但这时他便发现, 花眠的一只柔荑竟掐着他玄色锦纹窄袖,抓得极紧,如同攀着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旦撒手便会沉入万丈冰湖底。霍珩短暂的怔愣之后, 他抬起了头, 昏红的帘内, 她小脸微微侧到床内,呼吸均匀而浅,只是娥眉蹙得紧,几乎拧在了一处。
不知为何,她这么忧心,还坚持不肯放走他, 非要跟随着她去张掖。但霍珩昨夜里也不全是为色所迷,她在长安这里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他也不敢想, 这一走, 会不会还有那些地下势力找上门来, 没有他在一旁时时看顾着,她真能平安么。
一个花眠,已足够成为他的天地,何况还有她腹中怀着的孩儿,他们的骨肉,若有闪失,于他百死难赎,遗恨终身。这一个决定至关重要。
霍珩也不愿走了,坐在她的身旁。
日色转过帘幔,晕黄的暖色流溢在她雪白脸上,她不安稳,一下脚丫子又从衾盖之下探出,脚趾圆润可爱,仿佛带着淡淡羞涩,微微蜷曲着。
她娇憨狡猾,对付他手到擒来,他是无法不带着她走了。
就算是成全私心也罢,他真是片刻都不舍得离开这个娇滴滴的小妖妇。
霍珩又叹了一声,他伏低头,薄唇一掠,吻在她的额上,嘴唇碰触到她肌肤的刹那,冗繁忧愁瞬间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欣喜如狂和满足。
只要一想到不会离开这个小妖妇,他就如此高兴和欢喜。
“眠眠,眠眠。”
霍珩抵住了花眠的雪额,嘴唇满足地翘了起来,喜悦几乎要冲到眉鬓边去。
但花眠却突然痛苦地蜷起了小腿。
霍珩一怔,他的目光往下探去,花眠痛苦地发出一声轻嘶声,梦里也是难受的。见她的腿不住地发颤,霍珩惊讶之后,登时如堕冰窟。
他的笑容和欢喜僵在脸上,胸口阵阵钝痛。
他一切都突然明白了,花眠不但是个小妖妇,还是个女骗子,她又对他隐瞒了她腿疼的事为什么
是为了跟他去张掖,所以,想把痛一个人默默地忍下来
霍珩是见过她腿伤发作的,脸色惨白,人几乎立不住,每一次她懒懒地娇娇地让他抱,他就应该有所察觉的
他迟钝了,在沈园时还以为她是又吃了柏离的醋才会如此。霍珩懊恼不已,他掀开被衾,一掌托起了花眠的玉足。
在他的手碰到花眠的腿伤处时,她隐忍地饮泣着,却唯恐发出一丁点声音让人察觉到,连梦里都是如此地警惕。
霍珩紧皱着墨眉,手法极快控着力道地为她揉捏腿伤处。
醒来时,屋中已空,花眠看了眼头下的软枕,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大片,她愣了愣,坐起身,唤人过来。
如今刘滟君将身边的墨梅支给她使唤了,听到声音立马推门入里,说道“小夫人,将军片刻之前才走。”
花眠被她洞悉了心事,来不及脸红,望着被脱下放到一旁的鞋履,却微微一怔。
小腿上的剧痛这时减轻了,只要不动弹,便不算难过,她吐了口气,只是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怕让霍珩发现了甚么。
“将军去之前,说了甚么不曾”
“没、没说甚么。”
花眠稍稍放下心,便不再想这事了。
他们去后,长公主刘滟君在沈园滞留片刻,也不再多留,辞绝了主人请她留下用膳的好意,登车而归。归来之后,听说花眠睡着,也不便来搅扰,自己也回了寝屋歇下,一直到歇晌之后,人醒转过来,才命身后最得力的婢妇,煮安胎怡神的药汤为花眠送来。
花眠嫌那药苦,何况自己胎儿也没事,不肯喝,刘滟君虽未曾逼迫,但却皱起了眉。
“婆母”
刘滟君抽回衣袖,咳了一声,“眠眠,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才起了个头,墨梅和绿环等人便知情识趣地退去,并掩上了门,花眠于是端端正正地坐好,“婆母尽管说。”
“嗯,”刘滟君说道,“以前没想明白阿离母亲对我用了别的心思,如今想明白了,说实在的,人已经这么大了,儿女也都婚嫁了,再为以前的一点事计较也实在显得小气。我不大愿意计较了,对阿离,也就当时普通的晚辈来对待。只是今日一见她嫁了个这么玩意,心头实在有气。”
“怎么说”花眠对柏离夫君没太在意,并不曾放在心上,听嘉宁长公主这么一说,便也起了好奇之心。
刘滟君冷哼了一声,“也是个不分尊卑的负心汉,说是宠妾灭妻也不为过了。”
原来柏离嫁到沈氏,是各取所需,沈家借着柏氏抬高门庭,而柏氏则借着沈家出的聘礼钱拿去周转,维持一个家族末日最后的体面。
柏离自嫁到沈家之后,在沈氏地位还不如沈岫之原来纳的几房小妾,一应吃穿用度,都比妾侍还要短,刘滟君听下人嚼舌根时还不大相信,直至他那个两个不知好歹的妾侍出来与她套近乎帖笑脸,刘滟君咋舌之际,才终于明了。她贵为公主,沈家竟敢让小妾出来相迎,可想而知是平日里对她们放纵到了何种地步。
再一看柏离,小脸煞白,手绞着衣袖,不知该往何处摆手的拘泥劲儿,登时火冒三丈,半点也不愿再久留与这群人寒暄下去,振袖而去。
花眠沉默了半晌,说道“原本便如婆母所言,为了利益各取所需罢了。柏氏的日暮余晖暂且得以保全,但日后呢这就是一个无底洞,沈氏也清楚这一点,一旦柏氏再开口索要别的,柏离的处境便会更艰难了。”
沈氏一旦利用柏氏这个世家门庭,见缝插针地混入士族圈中,立即会折身踩上柏氏一脚。
这一点柏氏身为曾经的大家族必也想得到,只是日薄西山悔之晚矣,无可奈何唯有此途。
刘滟君欲言又止,花眠望着她,忽笑起来,“婆母难道是想说,当初要是依着柏离的心愿,她做了霍珩的妻子,就不会有这天了”
刘滟君一愣,她神色无奈地叹道“想这个没用,霍珩不可能喜欢柏离,你也不可能会放弃霍珩。我自己的儿子,说来还是比阿离那个夫君强上不少不是”这个七窍玲珑心的儿媳妇,对揣摩人心真是拿捏得分寸到位,刘滟君自问谋算上完全敌不过她。
没能说过花眠,刘滟君又说起了别的事,兜兜转转,最后不知怎么的让花眠扯到了霍维棠头上,嘉宁长公主一语不发了,她对着那一扇轩窗一动不动地仿似出神,花眠看着婆母的背影,笑容深了起来,唇红齿白,妩艳娇香的。
“母亲,花眠。”
霍珩不知何时回来了,他的脸色已不如在沈园时轻松,而是凝重无比的,在看了眼母亲之后,他低声说道“我有话对花眠说。”
刘滟君正想走,被花眠这小妇人几句话,便臊得耳颊彤红,早欲溜之后快了,顿时便起身朝外走去了。
一直到刘滟君去后,霍珩才沉着脸色坐到花眠肘侧的雅案边。他的不愉全部挂在脸上,不知为何让花眠竟感到心慌,她的心跳急急的,仿佛漏了一拍似的,伸臂欲抓住霍珩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见他依旧沉着脸,且没有想开口的意思,花眠终于先绷不住了,“怎么了嘛,郎君。”
看,即便是在这种时候,谎言只剩下一张窗户纸了,她还能镇定自若地在他面前装作无事,还能撒娇霍珩闭着目,长抽了一口冷气咬在嘴里,真恨不得一口便咬下这妇人一块皮肉来。
方才撇下她离去,到梅林外,不住地呼吸,劝自己平静,可无法平静,于是他又骑着乌骓回了自己衙署,在幽暗昏阒的地牢内时,感受到周遭环境的滞闷和憋躁,更是不能平心静气了。他太恨了,对花眠一次又一次地隐忍吞声恨之入骨。
若不是自己察觉到,真将她带上路,路上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他将如何自处他堂堂丈夫,要她怀着身子跟着自己东奔西走,却连她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他不说话,气氛沉滞,花眠忽然觉得寝屋里又闷又热,于是岔过了话,笑说“我想去沐浴了。”
于是她起身要走,霍珩拽住了她的腕子,将她桎梏在案几旁坐着,他沉凝的黑眸压了过来,声音冷而低沉“腿伤又复发了,为何不告诉我。”
花眠的小臂被他攥在掌中,他能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
果然还是让他知道了,花眠幽幽地吐了口气,她支起了香腮,笑吟吟地说道“刚才是在沈园有点不舒服,已经好多了,郎君原来是为我担心没这必要,我真不疼啊”
霍珩忽然蹲了下来,手掌一把掐住了她的左小腿,花眠瞬间疼得眼泪冲眶而出,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住了,她躲过脸去极快地将眼泪一抹,继而又笑了起来,半点心虚都没有。
霍珩蹲在她的脚边,掌下的力道瞬间抽去了九成。
花眠于疼痛之中缓过来,暗骂这小混蛋下手真没轻没重。
霍珩嗓音微哑地道“眠眠”
她最害怕的,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一次,无论你再使什么手段,说什么好话,我都不可能再心软了。你不能去张掖。”
霍珩说得大义凛然。
料到会如此,花眠扁着嘴唇想,这人是个无赖,明明那晚上他说高兴了的,一转眼赖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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