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小说:御赐一品娇牡丹 作者:风储黛
    小东西终又重回了霍珩手中, 他小小软软的一团,身子蜷缩于襁褓里, 乖乖地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睛,仿佛在笑。

    霍珩还是前不久才得知花眠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但只以为她们还在路上, 因陆规河说小世勋不耐舟车颠簸, 故而舍近求远选了一条坦途。没有想到她们母子竟来得这样快。

    霍珩压根还不曾习惯自己突然之间多了个儿子, 被这突兀地出现且就歇在他的床中的小东西弄得措手不及,吓了一跳,偏生这个萧承志是个坏人胚子,话不早说, 还卖关子拿乔,差点儿让他把自己的小崽子扔出去了。

    他伸出一只手,粗粝的拇指指腹擦过婴孩小脸,小孩脸香软滑弹,霍珩爱不释手,顿时眉开眼笑。他的一双如铁的臂膀紧箍着怀中小孩儿, 惶恐撒手便摔了他,却也让小世勋很不舒服,不过也许是累了, 也许是清楚这是父亲的怀抱,他乖得很, 一点没哭闹。

    霍珩于是更喜欢了。

    他抬起头, 抱着世勋, 神光飞扬的一双眼满是灿烂和得意,令方才还占上风的萧承志不得不服,摁着发胀的额头连连摆摇首,霍珩又突然望向屋外“夫人呢”

    “夫人累了,还未起身。”

    霍珩想眠眠一路疾行而来,是会劳累的,不愿扰了她的休息。

    他将世勋抱着,命人唤来世勋的奶娘,“你们在寝屋和我的书房里各备上一架摇床,要半人大小,足可让小东西打滚的。”

    一应婢妇府丁都垂目叉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将霍珩的话全听入了耳朵里,半点不敢有违,领命点头。仿佛都没想到,霍珩将军平日里自己似个孩子,当起父亲来竟也还有模有样。

    屋后的一片榆柳多半已经枯黄,清晨的日头穿过柳梢茅檐之前,浅水池塘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这塞北之地,到了这个季节,已算是隆冬严寒,尤其夜里极冷。花眠到的前几日,已下过一场不算大的琼雪了。

    花眠畏冷,尤其是近来几日,腿又隐隐作痛,故而醒得极晚,到完全睡意消散之时,墨梅入门待命,她问了世勋情况,墨梅掩唇一笑,只道霍将军对小世勋极好,一大早亲力亲为,给小世勋打了一架摇床。

    还说霍珩平日里最是瞧不起他爹的木工之技,背地里却深谙此道,小床打得既结实又美观,让挨了几通训斥的木匠排排站着目瞪口呆。霍将军挽着窄袖蹲在天井里,不出半个时辰,将他们原来做得令人不满的木床拆了又组合竣工,新的木床结实宽大,霍将军那拳头砸在上头,也发不出他们的那种嘎吱的聒噪之声。

    木匠们汗颜不敢言,瞠目看着霍将军做完了摇床后又开始对他们百般嫌弃挑剔,最后,他们领了一点钱各自散去了。

    花眠失笑,依稀记得霍珩是有这种本领的,“他做的东西能比人家老师傅的还要好不成不如让他自己蜷在里头睡一晚罢了,要是没事,我才敢让世勋也睡进去”

    墨梅亦是垂了螓首,暗中不住地笑。

    花眠梳洗之后,穿戴齐整,便要去衙署的前堂去寻霍珩,没曾想到半路之中突然遇上一人,那一身汉人装束的蒙初公主,似朵燃烧正炽的烈焰玫瑰,蹬着双猩红累丝攒珠长履,飞快地穿过了园中松竹掩映之下的木廊,朝着霍珩的前院而去。

    她是从偏门而入,被花眠撞见,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花眠,也完全不知此间女主人已于昨夜来了沙州,径自便去面见她的夫君了。

    任何女子撞见都会不快的。

    但花眠却仿佛没有丝毫怒意,只是微微牵了下唇,“她一直住在这里”

    身后一婢女跟上来,佝偻柳腰低声回禀“回夫人的话,这蒙初公主从降了大魏之后,便不肯跟随其父扎罕王到草原上去牧马,也不肯去耕种,执意留在将军身边。将军碍于男女有别,不便留她,她却自己掏出钱在城里离此处不远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在霍将军这边请示。奴婢瞧将军对她无意,但她不知为何,仿佛听不出人的好赖话来。”

    这个蒙初公主,平日里对汉人言语是精通的,但一到了别人说她不好,隐晦其辞时,她就仿佛完全听不懂了,也不搭理。

    花眠此时已缓步上了台阶,沿着方才蒙初去时的一片廊腰走了几步,伸指掐住了一片松叶,回眸温温而笑道“蒙初公主聪慧过人,生得也是如此明艳,何愁嫁不得好郎君”

    “正是”那婢女嫉恶如仇,想着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将军若想纳妾她们做奴婢的管不着,只是在塞北黄沙一带长起来的,哪一个与西厥人不是有着血海深仇,偏这女人不行就在两月以前,她还带着人与魏军厮杀,那柄就悬在她腰腹间的刀杀了多少魏人儿郎

    婢女切齿拊心,说来几欲磨牙,食其肉寝其皮“不瞒夫人,这公主身边好几个副将都对她有意,旁人只要不瞎都是能看出来的,她老实嫁给她们西厥男人也就罢了,偏偏要来染指咱们的霍将军从前奴婢还怕她得手,如今见了天仙似的夫人,是半点也不怕了夫人就只管去,看她识不识得好歹”

    花眠瞧这小婢女气得脸颊鼓鼓的,义愤填膺之态,格外娇憨动人,不禁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是怕夫人觉得自己这话过了,僭越了,失了体统,忙低下了头慌乱答道“奴婢失言,夫人勿怪”

    “无妨,说说。”

    婢女颔首,小心说道“奴婢姜葵。葵花之葵。”

    “好名字,以后你跟着我了。”姜葵微愣,叉着手不知是进是退,花眠对身后墨梅莞尔说道,“你们这些人,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婆母那两朵梅花,我这儿前不久走了个兰,如今得个葵,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墨梅也只笑着不说话,花眠便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美婢堂而皇之地入了前院。

    霍珩将儿子的摇床打好了,将儿子的小襁褓放在里头,世勋打了个哈欠,困惑地盯着脑袋上的一张大脸看了许久,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他吃了奶会极为宁静乖巧,听话得半点不像霍珩,据母亲说,他小时候便是个恶霸财主性子,凶悍得令十个奶娘都不敢伺候他一个。霍珩从前听了难为情,现在对着自己生的小东西,反倒是觉得怪异。

    不似自己,似谁呢眠眠幼小之时,是这么一个安静甜美的乖乖女么。

    他困惑地蹲在婴儿的床边,摇着他的小床,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反正不可能是什么歌谣,一面咕哝着,一面目光直直地盯着这小东西。

    小东西的五官如今尚未长开,也半点看不出似谁,但只要看着他,霍珩便能很肯定,这是自己的种,不是别人的。

    他出神之际,不妨身后的门被敲了几记。

    蒙初早已到了,但今日与往日不同,霍将军并没有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公务之中,而是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摇着一张小床,床里睡着一个婴儿,手边一个拨浪鼓。蒙初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也于瞬间沉了下来。

    “霍将军,这小孩儿是哪抱来的”她见敲门似乎已无法引起霍珩的注意,索性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问道。

    霍珩不悦地蹙了眉,“我夫人抱来的。”

    正要问一句“你待如何”,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花眠领着两人气势汹汹地迈入门槛,霍珩的手掌扶着摇篮,刹那之间,仿佛气为之夺,说不出话来了。

    离开西京以前,花眠因为怀着身孕,数月不曾染过粉黛,如今一旦稍事妆容修缮,便立时神采飞扬,如清涟濯面,白皙而自然,又如露湿牡丹,桃羞而李让。单是一袭普通的月白锦衣站在那儿,都恍如神女。

    他是如此想的,蒙初自然也是。

    她早在霍珩的母亲口中听说过花眠的美,以为言过其实,但今日一见,却真正是为花眠之美而摄住,同为女子她懂得欣赏,花眠不但皮相是美的,骨相是精致的,更兼之身上举手投足间有种富养的矜贵从容的气度,这是他们汉人崇尚的风仪之美,无怪这些魏人如此推崇花眠的美貌。蒙初虽笑意不退,心中却不可避免地起了妒忌。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纵然她已有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头,在魏人的顶尖美女之前,依旧如同蒹葭倚玉树,孰妍孰媸,眼不瞎的能分辨。

    而霍珩,她轻咬住了贝齿,霍珩他是眼光最好的那个。

    “蒙初公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花眠淡淡笑说。

    她仿佛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完全不把自己视作敌手一般,蜻蜓点水的一声问候便掠过去了。但等蒙初终于于腹中存好腹稿,也正要风度翩翩地回敬过去时,花眠却动了,她轻飘飘地越过了自己,走到了摇床边蹲身下来,柔荑就覆在霍珩的指骨之上。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花眠,思了大半年的女子,如一场梦似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这一次伸手便能碰到了。

    花眠看了眼熟睡的儿子,支起笑靥,问候霍珩“郎君,你傻了么,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他名叫世勋,陛下御赐之名,你可喜欢”

    “喜、喜欢。”

    霍珩仿佛结巴了似的。

    那是蒙初从未见过的霍珩,她见过他举重若轻地挥洒淋漓,于狼烟烽火之中铁蹄踏碎湖影,见过他不动声色斩杀敌军大将,视敌军猛将如同荞麦,也见过他孩子一般,跟手下的袍泽说话逗笑,更是见过他面对自己时,那冷漠而严肃的面孔。但她从没见过,在夫人面前紧张得手脚都担忧放错,一说话就结巴的霍珩将军。

    他的夫人这般美貌,世所罕有,他们的结合,甚至都说不出是谁的福气。蒙初的手藏在挽袖之中缓慢地收紧,常年持刀的手虽瘦弱却有力,掐得骨节都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姜葵扯着嘴角别过了头去,仿佛不屑于一顾。

    此之一生,蒙初是骄傲的大漠明月,不曾败北,但如今,她却接二连三,败在这对夫妻的手中,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嫉妒的滋味,何为不甘而恼恨的滋味。

    她轻扬起眼睑,对琴瑟和鸣的二人忍住了敌意,淡淡说道“蒙初有军务在身,不打扰贤伉俪重聚了,这便告辞。”

    说罢,她转身迈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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