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春赶到了天雀宗。
再见龚琳,恍若隔世。
这个圆圆脸的妻子, 仿佛几日之内便长大了一般, 见到他, 不再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唱着歌扑到他的怀里。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父母身后,看他的眼神就像面对一个普通的客人。
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守礼的慕容春自然不可能直接向她询问,便只好按捺着心头不安, 向二老解释自己并未踏足过青楼。
他说得有理有据, 每一日赶了多少路, 在何处停留多久, 都是有据可查。
龚宗主总算是神色稍缓,但他依旧没有松口,只道“那么,慕容大剑仙认为,你的师尊,剑君大人, 在感情之事上, 品性如何”
“啊”慕容春面色惶恐了一瞬,“师尊为人, 自然是端方正直, 感情上伉俪情深, 忠贞不渝。”
哪有弟子在背后说师尊坏话的道理
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是,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许多,稍有迟疑。
这些年,木柔佳来得实在是太频繁了些,都快在万剑归宗里安营扎寨了。
前阵子还有个浅如玉
再加上那个随时准备收拾包袱进来做妾的云间白
龚宗主人老成精,看着慕容春的神色,心中便十分了然。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明白了慕容春也知道剑君大人背着柳清音有别的女人,只不过无法在背后说师尊坏话而已。
龚宗主便冷笑道“你师从剑君,想来各方各面都会学习到位。与我们阿琳,亦是伉俪情深,忠贞不渝了即便身边莺莺燕燕环绕,也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吧”
“不不不不,”慕容春赶紧摆手,“我生性愚钝,最是害怕女子吵得头疼,哪敢与什么莺燕多有往来。有龚琳一个,此生足矣,再无所求。”
圆圆脸的女子早已泪盈于睫,死死抿唇不吭声。
慕容春的神色实在是太过诚挚,龚宗主只能暗自叹息此子若是装的,那么必定将成一代枭雄,成就无边霸业。
“阿琳,你愿不愿信”龚宗主把问题抛回给女儿。
慕容春满怀期待,抬眸盯住自家道侣。
数日不见,她憔悴了些,圆圆的脸庞微微凹下一点,更显清丽。慕容春的心中忽然涌起万般柔情,恨不得立时将她拢入怀中,把她喂胖两圈再说其他。
“我信。”龚琳总算是抬起眼睛来,看了慕容春一眼。
慕容春大喜。
却听龚琳又道“但是,我还是决定将刻生骨还给你。慕容,你我差距太大了,我直到此刻才想明白,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我配不上你。”
慕容春正要开口,龚琳却立起手掌制止了他,继续说道
“若我是能够与你并肩的女子,那么,听到你在青楼的消息,我立刻便可拎了剑杀上门去。若我有你这般的修为,你师娘挤兑羞辱我时,我便可痛痛快快和她打上一架。若我的宗门能媲美万剑归宗,那么,我闭关的父亲,就不会被迫出关,接见他完全不想多看一眼的人。还得赔着笑。”
慕容春如遭雷击“阿琳我竟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龚琳脸上的微笑无比痛苦,却又带着分娩一般新生之气“所以,慕容,我们各自安好吧。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不怨你,我们好聚好散。来,取走刻生骨,再把我的还给我你看,我与你多不般配啊,我连取下你刻生骨的能力都没有。”
慕容春沉默片刻,眼中浮起坚毅的光芒。
他反手召出了剑。
龚宗主夫妇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似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龚琳闭上眼睛,强忍泪水,将自己的手臂递向慕容春。
“铮”
“铛啷”
三个人惊愕地望向地上断剑。
慕容春单膝跪地,扬着头,眼底隐有泪光晃动“是我无能,令岳父岳母与妻子误会至此。今日,慕容春断去本命仙剑,剑意亦废,从此只是一个寻常的修士罢了,还望不要嫌弃,再多给我一次机会。”
“你你你”
龚琳震撼到失语。
慕容春微笑“师尊对我有再生之恩,慕容不敢叛出师门。如今虽然废了剑意,但回宗做个管事头子也还是可以的。希望夫人不要嫌弃我,我仍能养家的。”
龚琳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扑上前来,与他抱头痛哭。
大剑仙慕容春为了道侣自毁前程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青楼。
座下弟子个个用老母亲一般愁苦的眼神望着慕容春,长吁短叹不止。
慕容春也是急了眼“绝无可能什么道侣,今生今世,我,慕容春,绝对不会寻什么道侣。”
他抚了抚身前的本命仙剑,满脸无语“为了一个女人断剑我就算死,就算走火入魔,就算再过十个一百年,也绝无可能迷上什么女人”
林啾“”真香警告赫然来袭。
这件事,倒是让林啾记起了一段剧情。书中,慕容春修为尽毁,回到万剑归宗管理后勤事务的时候,正是柳清音与秦云奚好得蜜里调油那一段。
一次雨夜大闹之后,秦、柳二人都意识到对方在自己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于是二人抵死长谈,解除了之前的种种误会。
夫妇二人合好之后,见慕容春因为家事不合而闹得修为尽毁,替他感到无比惋惜,时常便到他的苍松峰去劝解一二。慕容春的道侣脾气有点驴,动不动就替慕容春把人挡在洞府外,说他要静心休养,谁也不见。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柳清音抛之脑后了,因为她正是在这个时间段,遇上了大乘的问心劫。书中没有提及问心劫是怎样渡过的,只知道柳清音虽然顺利渡劫,但神魂却受了重伤,秦云奚心痛不已,四下寻找浅如玉,想向她讨那最后一株髓玉花。
林啾扯了扯魏凉的衣袖。
魏凉心领神会,带着她到了一处无人的清静地方。
“我要报仇。”林啾眉眼弯弯,笑得狡诈无比,“我元婴渡劫时,柳清音曾用玄门密钥闯我劫境想要干扰我,这一次我向她要讨回来。”
报仇其实只是借口。
这个世界的柳清音,与林啾并无交集,林啾不会把另一个柳清音的账算到她的身上。
只不过直觉告诉林啾,柳清音的大乘问心劫,极可能与林秋有关。
林啾非常想知道自己与林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她也想对林秋这个人多一些了解。至于柳清音进入劫境先看她做了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收拾她。
魏凉满眼笑意,道“好。”
他看过秦云奚的记忆,自然也知道柳清音马上要渡劫了。
思忖片刻,他道“玄门密钥,应当是在王卫之的手上。”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林啾点点头。
在现世,因为魏凉和林啾横插一脚,让秦云奚先一步取到了玄门密钥,又在临死时把它交给了柳清音。
但书中却不同。书中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玄门密钥这件东西,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王卫之与王阳焰共情之后,便取走了玄门密钥。
卓晋那性子不像是会替旁人保管传家之宝的,所以那玄门密钥,八成就在王卫之那里。
林啾问“他会把玄门密钥藏起来还是带在身上”
魏凉笃定淡笑“带在身上。”
她挑眉“为何”
他神秘一笑“他放不下。”
“哦”林啾恍然大悟。
但是,怎么取
王卫之的修为在大乘中期,剑意已达剑君级。
若想强取,只能由林秀木和林啾联手来打败他,那必定将是十分惨烈的一战,况且王卫之性子又独又傲,恐怕宁死也不会交出密钥,除非打死他然后搜尸。
若不强取,无论利诱还是劝哄,都行不通。王卫之与王阳焰共情过,他知道父母双亲至死都在信守承诺,为人子的他,又怎么可能把玄门密钥拱手让人
魏凉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林啾。
他想看看她的小脑袋瓜子里面又要蹦出什么新奇的办法。
“梦香。”
她径直把小手伸进他的乾坤袋,掏了一会儿,掏出一小盒黑色的熏香。
魏凉挑眉望着她。
这是二人在夜市上淘回来的小玩意儿。点上这熏香,屋中熟睡的人便能在梦中相遇。那店家曾挤眉弄眼告诉魏凉,用这个,可以尝试许许多多平时做不到的玩法,在梦里,任何姿势都不是问题。
用它来对付王卫之
魏凉略有些不解。
一是,身为大乘中期的修士,王卫之早已不睡觉了。
二是,剑君的剑意便是自身意志,即便入梦,也无法被蛊惑。
想让一个男人迷失神智
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啾儿,我不允许你以身犯险。”
“想到哪里去了”林啾嗔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打算色诱他吧”
“没有以为。”魏凉一脸严肃,眼风斜斜掠向一旁,很不爽地望着树上一只鸦。
林啾憋住笑,踮起脚,伏在他的肩膀上,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话。
魏凉的眉头渐渐舒展,有些无奈地叹息“你啊”
二人很快就锁定了王卫之的位置。
这么些年,卓晋依然住在泾京的那间小院子里,而王卫之,则买下了一整条街,大刀阔斧建了一座巨大的、堪比王孙府邸的大宅子。偶尔到凡界来聆听卓晋的圣训时,若是不急着回去,他便会住在这间大宅子里,独自饮上几日酒。
恰好,这几日王卫之又在凡界躲懒。
林啾二人并没有现身。她选了一间环境上佳,远离卓晋的客栈住下,挑出一件鹅黄色的云裳,循着记忆,将它改成极为简单的样式。
在魏凉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做好了。这下,林啾更加确定身上的大红袍是魏凉亲手做的,心中又多暖了几分。
她换上改制好的黄裳,把长到蝴蝶骨附近的乌发斜斜挽了个松松的髻。
“好看吗”
“嗯。”
她天生丽质,鹅黄色更衬得肤白似玉,乌发如墨,纤长的脖颈如鹤一般。身上的衣衫样式虽然极为简单古旧,但与当下流行的立领衣裙相比,更增添了许多古典韵味。
“那我去了。”
她出了门,悠然走街串巷,把泾京城整个逛了一遍。到了那些女子聚集的脂粉店铺和衣裳店铺时,她总是停留得特别久。很快,便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偶尔有女子上前搭讪,林啾便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也不记得在何处买的衣裳了,只记得掌柜称它为梦中等你。”
这等繁荣国都,一刻便值千金。
林啾前脚路过一条街,后脚便有许多成衣铺子迅速取了鹅黄色纱料,照着她身上的样式开始制衣。等到林啾逛完一圈回到客栈外时,发现跟风最快的女子已穿着和她身上极为相似的黄裙,挽着斜斜的云髻,从背影看,几乎与她一般无二。
果然,追逐时尚潮流是人类刻入骨髓的本能。
林啾偷笑着回到客栈,与魏凉携着手立在窗边,看着底下人潮如织。
潮流这东西,就像是海洋中的红藻一般。一旦铺开,便要泛滥成灾。
等到次日,大街上行走的女子,已有近三成身穿鹅黄的复古长裙梦中等你了。
林啾看了看掌心的梦香,踮起脚来,在魏凉唇边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安心在这里等我,我自有分寸,绝不强求,保证安全第一。”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令他无端地心安。
“嗯。”他不甘不愿地应了。
林啾出了门。
恰好遇上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王卫之这个人,从来也不懂得低调收敛。在凡人地界也动不动就御剑来回,还要搞得声势颇大。
林啾施展解莲渡,截住王卫之的去路。
她背对着他,像一道幻影般立在云上,守株待兔。
王卫之远远看见了这道身影,刚一晃神,林啾便果断化身虚空墨莲,凭空消失在他眼前。
“”王卫之的心神中仿佛被掷入一块巨石,整个人在半空僵了一瞬,然后掠到林啾消失之处。
人已消逝。
只余一缕如梦似幻的鹅黄色纱线,慢慢向着底下坠落。
王卫之不假思索,一掠而下。
双足落在地面的刹那,他的瞳仁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他喉咙干涩,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一道婀娜的身影。那个女人,斜挽着松松的发髻,身穿着他记忆最深处的黄色衣衫,离他越来越远
王卫之一个瞬移便到了那个女人身后,他喉头抽搐,颤抖着手,摁在了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一回头。
半声尖叫憋了回去,她涨红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羞涩地冲他笑道“郎君,有什么事吗”
王卫之失望至极。
他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倒退两步,飞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但一转眼,他又看到了一个同样打扮的女子。另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个与黄银月生前打扮极为相似的女人,从他面前招摇而过。耳旁如梦魇一般,时时听到有人在说
“梦中等你。”“梦中等你啊”“是梦中等你”
他的喘声越来越粗重,眼前的世界仿佛在不断旋转。
他随便抓住了一个女人,赤着眼睛,逼问她衣裳从哪里买来的。
很快,他便发现了真相每一家制衣铺子,都在卖这样的裙装,一夕之间,它便流行起来了。
王卫之终于意识到,在近百年之后,自己的生母曾经的衣着打扮,忽然变成了潮流。
他觉得他需要再待在卓先生身旁多一日,静一静神。
到了卓晋的小院门前,犹豫片刻,王卫之还是放下了准备叩门的手。
卓先生取不灭印痕的时候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他只字不提,但王卫之与他相交数十载,岂会连他的状态都分辨不出来。
罢了,这种事,说出来只会惹先生嘲笑。
他思忖片刻,默默回到自己豪华的府邸中,将存在树下的酒全部取了出来,挨坛饮尽。
望着那株特意寻来的松树,他默默出了一会儿神。
当初,王阳焰便是把玄门密钥藏在了他后院的小松树下面,还特意叮嘱他不得在那株树下撒尿。
如今王氏宗家他的大院中,仍种着那株松树,只不过树下什么也没有了。
饮完了存酒,他回到主屋的金丝大软榻上,斜斜倚着云枕,失神时,心底不断回旋着一个声音。
“梦中等你”
“梦中等你”
“梦中等你”
王卫之的眼睛湿了片刻,唇角浮起自嘲的笑意“黄银月,是你吗”
他踢掉了两只长靴,弯起膝盖,蜷在了榻上。
“好吧,我也许多年不曾睡过觉了,就在这儿小憩片刻吧。”
林啾此刻已用虚实镜潜到了屋中。
她径直将手中的整盒梦香都倾倒在了床尾的香鼎里,然后倚着墙壁,神魂入静。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一个女声在唤他。
“佑然佑然”
王卫之睁开眼,便见窗边立着一道鹅黄的身影,头挽云髻,背对着他,正小心地替他关上窗户。
他急急咬住唇,咽回一个“娘”字,只干巴巴地问道“是你吗黄银月。”
女子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声音飘忽,带着满满关切,道“佑然,我现在极好,每日和夫君在一起,再无半点愁苦。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仇恨啊”
声音轻灵飘忽,仿若近在耳旁,又好像远在天际。
又陌生,又熟悉。
“佑然,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啊”
王卫之眸光剧闪,抿唇不语。
他踟躇许久,终究近乡情怯不敢上前,只梗着脖子问道“你不是死了吗神魂俱灭,怎么还能回来”
女子不答,只轻轻锁好了窗。
她并不转身,远远站了片刻,轻轻叹息道
“为人父母,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看到孩子平安快乐。佑然,放下吧,你若不安,那父亲母亲在天上看着,亦不会安稳。”
王卫之觉得自己的喉结仿佛被一只手重重攥住,鼻子里像是呛进了酸醋,难受得紧。
“你就不恨王阳焰吗”他艰难地吐字出声,“他,为了一把钥匙,眼睁睁看着你死,你就不恨他一点也不恨黄银月,你一定要这么虚伪吗”
“佑然”女声轻轻地说道,“父亲深爱着母亲,母亲亦是深爱着父亲。真心相爱的人,无需言语,彼此的心意便是相通的。”
“所以你宁愿死,也不愿意王阳焰违背誓言。他也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王卫之的喘气声重重回荡在空旷华贵的大屋中。
女子沉默片刻“或许吧。”
王卫之狠狠眨着眼睛,像小孩子撒气一般,把身上的锦被一脚一脚踢开。
“你们,你们,你们很好哇你们成全了自己,成全了对方真是一对忠肝义胆的侠义夫妻,嗯”王卫之气喘如牛,“啊,很伟大啊,很高尚啊就那么死了,很光荣啊,是不是反抗会不会杀人懂不懂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还不是得靠我来报仇”
“佑然长大了。”女声轻叹。
“是啊,是啊”王卫之发了狠,把金丝软榻上的软物尽数掀到了地上,声音嘶哑道,“如今王氏已在我掌中,那些人,我也一个一个收拾了我,已是独当一面的家主,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在我需要父母关怀的时候,你们去死,去死现在,我已不要你们了,还回来做什么我不要你们”
“所以,是时候放下了呀”女声轻轻软软,“佑然,在天之灵,亦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不需”
“佑然,试着放下,试一试啊”
“我不”
“你就,试一次吧”
“我”
“试一试,放过自己,自由地”
女子的背影一点一点淡去,就像是化在了烟雾之中。
王卫之一个激灵扑到窗边,双臂一捞,只捞到两手空空。
“娘娘娘”这是王卫之人生第一次喊出这个字,一瞬间,那颗密闭的冰冷心脏上仿佛打开了什么缺口。
“娘”
王卫之从金丝软榻上猝然坐起,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还没骂完,你如何敢走”他握起拳,捶在了软榻边缘。
片刻后,他捂住脸,哭得像一个孩子。
角落里,一炉香正好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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