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两人先至乐寿堂拜见太后。

    今日入园的宗亲极多, 太后这里请安的命妇比肩继踵, 多如过江之鲫。

    故而, 太后便也无暇同他们多谈, 说了几句面子上的客套话,打赏了寒食节的应景礼物, 便遣散了他们。

    自乐寿堂出来, 二人又去拜见皇后, 而然到了庆善堂,方知皇后去了顺妃处, 两人只得又赶过去。

    顺妃居于景福阁,距这乐寿堂颇有些路途,两人一路走去,还需费些功夫。

    行至景福阁左近, 迎面竟碰上了太子于瀚文。

    今日天气微微有些热, 于瀚文那胖大身子不宜劳碌, 走了几步便额上冒汗,微微气喘。

    于成钧自携陈婉兮上前, 同于瀚文见礼。

    于瀚文拱手回礼, 笑道“三弟同弟妹, 今儿来的倒是早些。母后在里面同顺妃娘娘说话,这会儿怕是不便见咱们。”

    于成钧微微诧异,说道“皇后娘娘近来康健些了, 今日也有精神来园中走走。”

    于瀚文微微一笑“母后到底是后宫之主, 总是躺在景仁宫养病也不是长景。今日这等大事, 她必是要来主持局面的。”

    于成钧听这话,便也一笑,颔首称是。

    皇后,乃是明乐帝的原配妻子,性格古朴,虽端庄有余,却不免失了情趣。明乐帝是个风流之人,同她的情分自是不厚。

    皇后早年曾小产,调养了许久才生下于瀚文,然而落后又夭折一位公主,自此便一蹶不振,身子与精神都萎靡不已,长年在景仁宫中休养,不问外事。

    后宫之中,素来便是顺妃梅嫔之流的宠妃风光无限,这位真正的六宫之主,反倒有些无声无息。

    近来听闻皇后又染了风寒,正在养病,没想到今日竟也来了清和园。

    这些事,饶是身在王府内宅的陈婉兮,多少也听到过些。

    于成钧见了于瀚文,说了几句闲话,便有些公务要谈,遂向陈婉兮道“你带着宝儿,先去别处走走。我同大哥,说几句话。”

    于瀚文遂也向身畔立着的太子妃道“如此,你陪弟妹去散散罢。完事了,自会打发人去叫你们。”

    那妇人低低应了一声,于是向陈婉兮微笑“弟妹,这左近园子里栽植了好些芍药牡丹,如今花开的正艳,咱们去瞧瞧”

    陈婉兮早年间是见过这位太子妃的,她嫁给于成钧之后,进宫谢恩时,与她会过一面。

    这太子妃娘家姓孟,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盘,脂粉涂得匀净,远看似一张银盘子。她相貌不过中等,却有一股柔雅之态,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陈婉兮微笑答应,便牵着豆宝的手,携了几个侍婢,同孟氏往那之前所说的园子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进到那园中,果然见满园鲜花开的艳丽,魏紫、姚黄、墨魁、脂红各路名种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孟氏在前,陈婉兮错后一步,两人不甚熟识,不过说几句泛泛的闲话。

    豆宝被母亲拘管了一路,进了这园子,便不肯再跟着母亲,撒开了小腿,跑着玩去了。

    琴娘见状,忙忙的向陈婉兮说了一声,同两个丫鬟追上前去。

    孟氏看着琴娘跑开的身影,浅笑道“弟妹,真是好心性。”

    陈婉兮抬眉,睨了她一眼,只见孟氏面色淡淡,极薄的唇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浅笑道“太子妃此话何意”

    孟氏笑道“肃亲王出征几年不归,但回京便带了个女人回来。弟妹不止坦然接纳,今日竟还将她一并带到了清和园。这般贤惠的好心性,本宫实在钦佩。”

    陈婉兮听这话,心中微一思量,微笑道“太子妃怕是误会了,她不是王爷的妾室,乃是妾身的义妹。”

    孟氏笑了笑,说道“弟妹的手腕,本宫一样佩服。外头都说,肃亲王妃精明干练,果然如此。”她走至花圃之前,指着圃中的牡丹说道“弟妹你瞧,这圃中的牡丹,与别处可颇为不同。”

    陈婉兮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那圃中的牡丹花色黑紫,花冠硕大,虽不如别的牡丹那般艳丽,却格外有一种沉静端华的气韵,甚而还将一旁那些红艳的芍药衬的轻薄肤浅。

    她说道“这是冠世墨玉,谓之黑花极品,原来清和园中也栽了。”

    孟氏笑说了一句“弟妹见多识广。”便俯身自圃中掐了一朵墨玉牡丹,递在鼻下轻轻一嗅,淡淡说道“果然啊,牡丹到底是花中之王。国色天香,艳压群芳。任凭这些庞杂的野花如何争媚,依旧是一场空。正位,终究是正位。”

    陈婉兮听她这话外有音,并未接口。

    这孟氏,是太后的外甥女。当年还是太后亲自做媒,将她许配给了于瀚文。外界皆传,太子与正妃夫妻和乐,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然而,于瀚文虽不是什么风流多情之人,内宅却亦有两名侧妃,一名妾室。他膝下二子一女,唯有女儿才是正妃所生,另外两个儿子却都是侧妃所养。

    今日再听孟氏话音似有愤懑之意,这位太子妃的处境似乎并不怎么美妙。

    陈婉兮噙着一抹浅笑,静听不语。

    她是肃亲王妃,不是寻常的宗亲命妇,于成钧与于瀚文走得近,自己若哪句话说的不好,怕要给丈夫带来麻烦。

    如此,不如不言。

    孟氏看她安静,转身又是一笑“弟妹真是好安静的性子,往日听说弟妹能言善辩,口舌锋利,今日倒是改了性子”

    陈婉兮微微一笑“妾身赏花,听娘娘讲解,很觉受益,倒插什么嘴呢”

    孟氏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牡丹掷在花圃之中,朗声道“本宫聒噪,让弟妹看笑话了。”

    陈婉兮看着那被丢在泥里的牡丹,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果然是个跋扈的性子。

    孟氏似觉此地无趣,百无聊赖道“母后同顺妃也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到这会儿功夫了,还不出来。弟妹,咱们往昆明湖边去走走”

    陈婉兮脸色剧变,心口狂跳了起来。

    她有一桩毛病,便是怕水。

    寻常池塘或者面盆里的水倒是无谓,唯独怕那宽广水域,别处都还好,就只这清和园的昆明湖,每每想起都令她胸口憋闷难忍。以往,她也来过清和园几次,都绕着那湖走。

    孟氏瞧见她脸上神情,忽然盯着她的眼眸,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本宫想起来了,肃王妃你昔年曾跌入湖中。那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跌下去的么”

    正当此刻,却听那边传来一道厉声喝骂“大胆的贱婢,你竟敢杀了灵蛇”

    这嗓音自豆宝玩耍之处传来,颇为陌生。

    陈婉兮与孟氏一起变了脸色,当即快步向那边走去。

    转过一处轩馆,果然见一条五彩斑斓的蛇断成两截,死在地下。

    琴娘立在一旁,面色淡然。豆宝抱着她的腿,缩在后面。

    另一边,一群宫女簇拥着一名华服女子矗立道边,一脸怒容的瞪视着两人。

    陈婉兮眼见这情形,心顿时提了起来。

    豆宝望见母亲,张着两手朝陈婉兮扑了过去,口里喊着娘亲。

    陈婉兮俯身抱住孩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豆宝安然无恙,连块擦伤都没有,方才松了口气,柔声问道“宝儿,怎么了”

    豆宝揉着眼睛,哼唧道“蛇宝儿怕”

    孟氏出言道“郡主,这是怎么回事”

    那华服女子声色俱厉“太子妃娘娘,我好容易自民间寻得一条灵蛇,预备今日献给太后。谁晓得,却被这贱婢杀死在这里宴席就在眼前,灵蛇却没了,你拿什么赔我”

    孟氏尚未言语,陈婉兮便开口问道“菊英,你来说。”

    菊英福了福身子,一五一十道“二位娘娘,适才琴姑娘带着小世子在这里玩耍,一旁树上忽飞窜来一物。婢子眼花,看不清是什么。琴姑娘却忽然出手,以飞镖将那物打落在地。婢子等人查看,才发觉竟是一条毒蛇。婢子捏了一把冷汗,那毒蛇是冲着小世子去的。若不是琴姑娘眼疾手快,此刻只怕已咬伤了小世子。”

    那华服女子斥道“胡说本宫的蛇可是一等一的通灵,怎会蓄意伤人血口喷人,也要有个真凭实据再说,咬了便咬了。咬伤再治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本宫的灵蛇没了,你们这群下贱的奴才,可担待的起”

    孟氏倒抽了一口冷气,当即斥道“郡主慎言这是皇家园林,今日入园者皆为宗亲显贵。毒蛇伤了人,便是闯了滔天大祸。即便是太后娘娘,亦不会庇护于你”

    那郡主依旧满脸骄矜之色,无一丝一毫的悔意。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陈婉兮却忽然缓步上前,一字一句道“这位郡主,如今皇后与顺妃两宫娘娘见在景福阁之中,郡主可敢随妾身前往,把适才的言语,当着二位娘娘的面,再说一遍么”

    郡主正在气盛之时,忽然见一着王妃服饰的貌美妇人走上前来逼问自己,虽有心驳回,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此女气势逼人,口吻虽淡,却透着一股子凛冽杀意。

    她不由后退了一步,强撑了气势,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来责问本宫”话音才落,她忽而瞪大了眼眸,不由道“你是陈婉兮,你你是故意来跟本宫作对的么”

    陈婉兮却不知此女为何识得自己,然而眼下她已无心追究此事。

    她的宝儿,差点被毒蛇咬伤。若非今日有琴娘在,简直不堪设想。

    一想及此,陈婉兮便觉如浸冰窟之内,她不管这女子到底什么身份,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陈婉兮下颌微抬,睥睨着郡主,冷声道“郡主这话有趣,感情妾身的儿子险些被郡主的蛇咬伤,还是妾身蓄意挑事了郡主既有这等信心,咱们不如就去两宫娘娘面前,请她二位来一辩曲直”

    郡主嗤笑了一声“你叫本宫去,本宫便要去么莫说你是肃亲王妃,即便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本宫也未必要听呢”

    话才落,后方却响起一道极威严的嗓音“放肆”

    众人皆是一震,回首却见太后携着皇后、顺妃、梅嫔、喜美人并一众宫人簇拥,立在不远处。

    太后一脸愠色,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郡主脸上。

    事发突然,众人尚未回神,陈婉兮却快步上前,向着太后行了个大礼“臣妇拜见太后,太后福寿康安”

    一句落,她竟仰起头,向太后道“太后娘娘,臣妇斗胆上奏一事犬子在园中玩耍,忽有毒蛇来袭,幸而被人救下。然则,这位郡主忽然走来,痛斥臣妇姊妹杀了她的灵蛇,并口口声声称这蛇是献给太后娘娘的。臣妇不知,皇家园林竟有如此凶险。今日入宫宗亲甚多,倘或旁人为这要敬献给太后的灵蛇所咬,岂不损了太后的声誉此事,还望太后娘娘明断”

    众人皆大吃一惊,孟氏与郡主皆不曾料到,这陈婉兮竟然有如此胆量,就敢在众人面前,向太后告状。

    这场剧变,令所有人手足无措。

    孟氏与郡主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向太后行礼。

    太后心中恚怒不已,眼望众人,问道“尔等说,肃亲王妃所言,可属实”

    孟氏先道“儿臣适才与王妃一道在墨玉牡丹花圃那边说话,并未曾亲眼得见。”她这话说的阴毒,既撇干净了自己,又暗示陈婉兮其实不曾看见毒蛇伤人。

    太后眯细了眼眸,沉吟不言。

    顺妃立在太后身侧,急出了一身燥汗。

    她是弄不清怎么就会弄出这样的事来,然而她倒是相信,陈婉兮不会胡乱诅咒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蛇咬。她看小孙儿安然无恙,心里倒踏实了些,便试着说道“太后娘娘,此事怕是有些误会。”

    陈婉兮却朗声道“有无误会,那条毒蛇尸体尚在原地,一看便知。”

    郡主此刻亦回过神来,忙膝行上前,向太后道“姑母,您听儿臣一言。儿臣自知我大燕历来看重龙气,遂自民间重金觅得一条灵蛇,本意借着今日宴席敬献于太后并皇上。谁知,儿臣在这园中同灵蛇玩耍时,忽来一粗鲁女子将蛇杀死。姑母,这女子仗着自己是肃亲王府出来的,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杀死灵蛇,更是无视太后。姑母,您一定要秉公处理此事”

    太后神色阴晴不定,似在琢磨着什么。

    陈婉兮挺直了腰身,面色平稳,直言道“太后娘娘,臣妇有证据。”

    太后拧眉,问道“你有何证据”

    陈婉兮说“那条死蛇便是证据,如今还尸横就地。”

    郡主在旁冷笑了一声“笑话,灵蛇尸体如何成为证据那恰好证明了,蛇被人杀死”

    陈婉兮亦笑了一下,说道“郡主,如若你将毒蛇拘管严格,并不曾令它四处游走,旁人又怎能任意将它杀死终不成,是臣妇的义妹从你手中夺过毒蛇,将之杀却你身边那些宫女,能为此作证么”

    太后看向郡主身后跟随的几名宫女,然而那些宫女却垂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这等逆天大慌,她们可没人敢说。

    太后暗自叹息一声,言道“毒蛇何在”

    早有内监将蛇尸取来,跪在地下呈上。

    太后扫了一眼,见是两截的尸体,蛇身呈五色,甚是妖艳夺目。

    她暗自喟叹一声,说道“果然是剧毒之物,此类若混入园林,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搀扶着她的皇后柔声道“太后娘娘,肃亲王妃所言也不错。清和园是皇家园林,皇上与太后娘娘时常来此居住。何况,此地宫人甚多,谁被咬了都不是好事,有失天家仁德。”

    皇后久病,话音轻柔,有些少气无力,但讲出来的话却似颇有几分力道。

    郡主眼看大势不好,心念如电闪过,忽然出声“姨母,那婢子以暗器射杀了灵蛇。今日太后设宴,她竟敢携带兵器入园,可见居心叵测”说罢,指向一旁跪伏在地的琴娘。

    太后扫了那女子一眼,这方开口“哦肃亲王府的人,居然私自携带了兵器”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凛,顺妃双唇发白,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

    私自携带兵刃赴宴,往重里说,可是意图刺王杀驾的谋逆大罪

    便在此时,自方才起便一直不曾出言的琴娘忽然抬头说道“几位娘娘,蛇是民女一人所杀,不与旁人相干。再则,民女不曾使用兵器,适才射杀蛇的,乃是一枚铜板。那铜板该落在左近草丛之中,可遣人去寻。”

    话落,不等示下,早有内监过去寻找,不出片刻功夫,果然寻到一枚铜钱,亦呈了上来。

    太后看了一眼那铜钱,果然只是枚寻常的铜钱,铜钱上染了血渍,正如这女子所言。

    琴娘又道“太后娘娘,您如不信,可使人查看蛇身伤口,与这铜钱是否相合。”

    梅嫔却忽然开口斥道“大胆,太后娘娘尚未询问,你一介民女,竟敢擅自开口,这是不敬。肃亲王府怎么调教的人,规矩未教全,就带进园子。”说着,有意无意的瞥了顺妃一眼。

    顺妃今日真是被动至极,儿媳进园,就先和这位备受娇宠的郡主起了剧烈争执,而这惹了祸的琴娘偏偏又是她儿子弄进府中的人,何况她还救了自己的孙儿。

    她有意圆场,但碍着自己的身份,需得避讳,只能缄口不言。

    太后看了眼前众人一眼,目光在其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在了陈婉兮的脸上。

    半晌,她开口道“罢了,此事荒唐,哀家自要处置。淳懿,你携带毒蛇入园,还几乎咬伤肃亲王府世子,实在糊涂愚蠢。哀家罚你,宴席之后,禁足五日,将女则宫规各抄五十遍”

    郡主几乎不敢置信,一向最为疼爱她的姑母太后,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前申饬责罚她她堂堂的淳懿郡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一时里,淳懿只觉得脸皮涨得通红,热辣辣的疼痛,几乎恨不得立刻钻进地下去。

    说罢,太后又看了一眼陈婉兮,轻轻落下一句“肃亲王府,真是人才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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