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于成钧同陈婉兮,登时都怔了。

    谁也不曾料到, 这上赐的糕点里, 居然会夹带此物。

    陈婉兮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这玉环竟是以上好的翡翠琢磨而成, 环身刻有和合如意云纹, 是枚精贵的物件儿。这等饰品,寻常是缀在女子衣衫上, 做点缀纽扣之用。

    这玉环材质昂贵,做工精湛, 纹样华美, 显然是哪位贵人身上佩戴之物,怎会混入这糕点内馅儿之中, 实在令人费解。

    于成钧啐了一口, 颇为不满道“什么鬼玩意儿, 险些硌掉了爷的牙”

    陈婉兮心念微动, 双目炯炯看着于成钧。

    于成钧有些莫名,问道“你为何这么看着爷,爷脸上沾了点心渣”

    陈婉兮微微一笑“不曾, 只是妾身在想适才喜美人的话。”言罢,她转头低声吩咐“红缨, 把这玉环收起来,别使人瞧见。”

    红缨应了一声, 将这玉环拿手帕卷了, 藏入袖中。

    片刻, 但听太后问起众人,糕点口味如何。

    六宫嫔妃,同宗亲命妇们,自是交口称赞,言谈中尽是溢美之词。

    太后果然欢喜,只是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肃亲王府的席位,带着不解之意。

    梅嫔含笑说道“皇上,郡主久居姑苏,如今远道归来,想必这些宗亲们都不识得了。不如请郡主上来,与大伙一见。”

    这话,原该顺妃来说。

    然而顺妃却记恨着适才在景福阁花园之中,郡主纵蛇伤人一事。离了景福阁之后,她私下派遣宫人打听此事,得知了事情始末,听闻那毒蛇险些咬伤自己的宝贝孙儿,甚而还狂言咬伤便咬伤,没什么大不了,心中便深恼这郡主跋扈无礼。只是碍着太后娘娘,她不好发作,但于太后交代之事,便有些没了兴致,懒洋洋的,不愿理睬。

    太后眼见竟是梅嫔出来言说此事,便有几分责怪,看了顺妃一眼,还是打叠精神微笑说道“梅嫔说的也是,只是这丫头适才在厨下忙碌,烟熏火燎,弄得狼狈不已,怎好见人”

    陈婉兮在下听见这说辞,不由低低笑了一声这可真是矫情堂堂郡主之尊,能亲自下厨做糕点淳懿郡主其人,她可是才领教过,如此骄横跋扈,绝不是个洗手作羹汤的脾气。这所谓的百岁糕,怕不是出自宫人之手,她又怎会烟熏火燎,不能见人何况,太后此举,本就是有意引淳懿郡主风风光光的出来,事到临头却又推托,定要别人三催四请,好来彰显她尊贵的身份,清高的性情。这,可不就是矫情做作么

    倒也不愧是当了太后的女人,手腕果然了得。

    果然,梅嫔顺着这话笑道“哎哟,太后娘娘说的是哪里话莫说郡主是为咱们大伙蒸糕才弄至如此模样。即便不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儿,那便是天仙也似的人物,谁还敢笑话不成太后娘娘快不要藏着掖着了,将郡主妹妹请出来罢。”

    梅嫔既挑了这个头,其余嫔妃便也三三两两的附和,临了连皇后亦不得不说道“既是大伙皆有此意,太后娘娘不若就将郡主请来一见罢。”

    太后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

    如此一来,底下坐着的一众宗亲命妇,哪里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便都撺掇着要见淳懿郡主。

    太子妃亦含笑说道“大家伙都盼着见淳懿郡主呢,儿臣斗胆,恳请太后娘娘从善如流吧。”

    太后却依旧不为所动,只笑说“小孩家,在外野了这么多年,乍然回来,规矩不全,出来见人,凭白落人耻笑。”

    陈婉兮冷眼静观,心里思忖着太后到底是要上哪一出戏。

    于成钧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见总无爱吃之物,只得拣了一块蜜火腿丢入口中,一面嚼一面说道“必是要等皇帝开口,方才好了。”

    陈婉兮闻言,不由瞥了他一眼,浅笑说道“王爷于人心,拿捏的倒是精准。”

    于成钧饮了一口竹叶青,说道“也就是这么说罢了,不过是女人那些小把戏。这些年来,爷早看腻歪了。”

    陈婉兮不言语,半晌才微笑说道“王爷对于女人,倒是熟悉。”

    于成钧听着,暗暗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笑斥道“酸”

    果不其然,只僵持了片刻,明乐帝便开口道“如此,太后也不要执拗了,便让淳懿出来见一见罢。她虽不在今日受邀之列,但她身为郡主,其父又尽忠殉国,是于国有大功之臣,合该领受宴赏。”

    太后这方微笑颔首“拗不过皇上与诸位,那便叫她出来见见宗亲罢。”言罢,吩咐宫人知会淳懿郡主。

    于成钧低低笑了一声,向陈婉兮道“瞧,爷说什么来着。太后这必是要替淳懿把面子做足了,才让她出来。”

    陈婉兮轻轻睨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须臾功夫,通传内监那尖锐嗓音便高高扬起“淳懿郡主到”

    众人的目光,瞬时投了过去。

    这话音落地,但见一妙龄少女款款步入场中。

    此时的淳懿郡主,同适才陈婉兮于牡丹花圃中见她时,已大改了装束。

    她身着一袭碧青色宝花罗裁成的深衣,披着一条烟云色披帛,一头乌发披垂于身后,只在发尾挽着双环,身上装饰无多,只是腰间挂着一枚赤金铃铛,随她行走之时,叮铃作响,铃音清脆,似在告知旁人,有玉人前来。

    今日赴宴的命妇众多,人人都是一身诰命服饰,虽端庄沉稳,却也不免令人满眼沉闷。

    淳懿郡主这一身装束,倒显得格外脆嫩活泼,且凸显着春夏时的盎然生气。

    她面上薄施脂粉,丝毫没有盖住少女天然的细白肤色,整个小脸如剥了壳的蛋也似,一双薄唇涂成樱桃,倒也美丽动人。一双灵动的弯眉之间,更学了寿阳公主,点了一记梅花钿,娇丽可人。

    她噙着盈盈笑意,步上前来。

    陈婉兮托腮凝神,静观浅笑她可不信淳懿郡主能有这般精细的心思,这必是太后的手笔了。

    太后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微有不安,只望自己是想错了。

    一旁,杏染低低说道“这郡主好生奇怪,头发为何不扎起来,这般披散成什么样子呢”

    陈婉兮闻言,便讲给她听“这是先秦淑女常做的打扮,名叫垂云髻。如此梳妆,既不失端庄典雅,又显得柔美婉约。”

    于成钧听见这话,立时便低声问道“你既认识,怎么从不见你梳明儿,你也梳这样的发髻给爷瞧瞧。”

    陈婉兮似笑非笑问道“王爷这是觉着郡主的打扮好看么”

    于成钧挠头一笑“好看是好看,但爷想看你这样打扮。”

    陈婉兮脸色一正,说道“妾身偏不会做这样的装扮。”

    于成钧不知她为何忽然不悦,有心询问,但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同妻子过于亲热,只好暂且作罢。

    这功夫,淳懿郡主已走到帝后席下,下拜行了大礼,扬声道“臣女拜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吾皇万寿无疆,太后福寿永享,皇后万福金安”说毕,便磕下头去。

    这话音爽朗脆嫩,似是响彻云霄。

    明乐帝含笑受了她的礼,命她平身赐座入席,且特特恩准她坐于太后身侧。

    场上的人,自是满口溜须拍马的奉承起淳懿郡主的人物品格,各个恨不得浑身多长几张口来。

    梅嫔更笑道“太后娘娘还自谦,说郡主在外性子野了。如今瞧瞧,可不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儿么说出的话,行出的事,都是出挑的。不愧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儿,调理的这般好。”

    太后微笑道“梅嫔,你的嘴是抹了蜜吧仔细待会儿有蜜蜂过来蛰你”

    一句笑话,惹的众人或真或假的大笑起来。

    场上热络,皇后与顺妃反倒是意兴懒撒。两宫娘娘对看了一眼,各自没有言语。

    寒暄之后,梅嫔便说道“太后娘娘,您适才说这百岁糕还有个名头叫喜糕,是何寓意,还没讲明呢。如今郡主妹妹也来了,可否当众讲解一番”

    她原当这是接了太后的话茬,好引她下一场故事,熟料太后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淳懿郡主却是一脸兴奋之情,清了清喉咙,正想说话,太后却打断她道“哀家不过随口说来,哄大伙高兴罢了。今儿是寒食佳节,大伙吃多了寒食点心,听个笑话,笑上几声,免得存了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也罢了。”

    梅嫔有些讶异,太后适才的言语,显然是有后手的,却不知怎的竟然就此打住。

    淳懿郡主更是莫名,这同太后与她交代的全不一样。

    太后没理二女,而是向着肃亲王府的席位,关切问道“肃亲王,肃亲王妃,你们今日可还尽兴世子还小,宫中饭食可还中吃”

    陈婉兮心中顿时一沉,看来适才之事,并非她多心。

    二人当即起身,谢过太后关爱。

    太后看着陈婉兮,意有所指道“王妃,孩子小,仔细被什么卡着噎着,可就不好了。”

    陈婉兮神色温婉,语气恭谦道“臣妇替世子多谢太后娘娘关切,皇上赐宴,自都是极好的。”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王爷与王妃谢过,方又落座。

    这场景落在旁人眼中,便只当太后关怀肃亲王府,不知另有别意。

    余下,便又是宫廷杂耍班子上来献技,宫女们各着五彩衣裳,踢蹴鞠以为游戏,应此寒食佳节。

    这场寒食宴,便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宴席散罢,各宗亲又去拜别帝后与太后。

    陈婉兮面见太后之时,太后倒是和颜悦色的,赏了些宫中的绸缎布匹,同些孩子物事,说道“王妃,今日淳懿得罪,哀家替她陪个不是。这孩子在外几年,被惯得坏了,你却不要放在心上。”

    陈婉兮心中暗道惯得坏了,便能肆意纵容毒蛇咬人事后全不知悔改,还要人莫放心上,真正是笑话

    虽这般想着,她还是笑道“太后娘娘哪里话,郡主顽皮,怎劳太后娘娘来陪不是何况,臣妇也实在承受不起。”

    太后看着陈婉兮,锋利的眼眸之中,依旧清澈明亮,无丝毫浑浊之态。

    半晌,她颔首笑道“王妃,你很好。然而哀家要告诫你一句,人巧过了头,巧过了自己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福气。”

    陈婉兮垂首,避开了这太后的目光,言道“娘娘教诲,臣妇记在心上。”

    待她离去,太后向后一仰,微微露出疲惫之态。

    一旁,女官南兰送上一碗六安茶,说道“娘娘今日累了,又多用了荤腥,解解油腻罢。”

    太后连瞧也没瞧上一眼,扶额道“淳懿怎会这样愚蠢,犯下这等大错这把柄捏在人手中,日后之事,叫哀家如何开口好不好,先让那肃亲王妃向肃亲王挑唆一番郡主曾意图纵蛇咬伤世子。那肃亲王,还能看上淳懿么”

    南兰恭敬回道“娘娘,此事无关肃亲王意愿。若娘娘肯,肃亲王喜欢不喜欢,都是要答应的。”

    太后拧眉道“话算如此,但总归是不便行事。再则,她这么个毛躁性子,怎能干事又怎会是肃亲王妃的对手”说到此处,她又是赞赏又是扼腕叹息道“这陈婉兮,倒是当真不错。几年功夫不曾留神罢了,她就历练成了这幅样子。刚强,聪慧,很有她母亲当年的风范。这样的人,不能为哀家所用,实在可惜。”

    南兰没有接话,恭敬侍立在侧。

    片刻,只听太后又道“也罢,事已至此,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寒食宴散去,肃亲王府众人乘车马归府,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豆宝熬了一日,小小孩子精力不济,马车上就伏在母亲怀中熟睡过去,到了府中,陈婉兮便吩咐乳母将他抱了过去。

    于成钧尚有些杂事,回府之后又再度出府,陈婉兮没有过问他的去处。

    她独自留在寝室之中,想着白日里宫中所见所闻,淳懿郡主的蠢毒,小程氏的疯泼,陈炎亭的冷漠,太后那不怀好意的话语,及那莫名的玉环,心中杂乱不已,理不出一个头绪。她想明白了一些,但更多的则是茫然。

    这些人,这些事,好似并无关联,却又像一张大网,将她网罗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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