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钧同陈婉兮,登时都怔了。
谁也不曾料到, 这上赐的糕点里, 居然会夹带此物。
陈婉兮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见这玉环竟是以上好的翡翠琢磨而成, 环身刻有和合如意云纹, 是枚精贵的物件儿。这等饰品,寻常是缀在女子衣衫上, 做点缀纽扣之用。
这玉环材质昂贵,做工精湛, 纹样华美, 显然是哪位贵人身上佩戴之物,怎会混入这糕点内馅儿之中, 实在令人费解。
于成钧啐了一口, 颇为不满道“什么鬼玩意儿, 险些硌掉了爷的牙”
陈婉兮心念微动, 双目炯炯看着于成钧。
于成钧有些莫名,问道“你为何这么看着爷,爷脸上沾了点心渣”
陈婉兮微微一笑“不曾, 只是妾身在想适才喜美人的话。”言罢,她转头低声吩咐“红缨, 把这玉环收起来,别使人瞧见。”
红缨应了一声, 将这玉环拿手帕卷了, 藏入袖中。
片刻, 但听太后问起众人,糕点口味如何。
六宫嫔妃,同宗亲命妇们,自是交口称赞,言谈中尽是溢美之词。
太后果然欢喜,只是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肃亲王府的席位,带着不解之意。
梅嫔含笑说道“皇上,郡主久居姑苏,如今远道归来,想必这些宗亲们都不识得了。不如请郡主上来,与大伙一见。”
这话,原该顺妃来说。
然而顺妃却记恨着适才在景福阁花园之中,郡主纵蛇伤人一事。离了景福阁之后,她私下派遣宫人打听此事,得知了事情始末,听闻那毒蛇险些咬伤自己的宝贝孙儿,甚而还狂言咬伤便咬伤,没什么大不了,心中便深恼这郡主跋扈无礼。只是碍着太后娘娘,她不好发作,但于太后交代之事,便有些没了兴致,懒洋洋的,不愿理睬。
太后眼见竟是梅嫔出来言说此事,便有几分责怪,看了顺妃一眼,还是打叠精神微笑说道“梅嫔说的也是,只是这丫头适才在厨下忙碌,烟熏火燎,弄得狼狈不已,怎好见人”
陈婉兮在下听见这说辞,不由低低笑了一声这可真是矫情堂堂郡主之尊,能亲自下厨做糕点淳懿郡主其人,她可是才领教过,如此骄横跋扈,绝不是个洗手作羹汤的脾气。这所谓的百岁糕,怕不是出自宫人之手,她又怎会烟熏火燎,不能见人何况,太后此举,本就是有意引淳懿郡主风风光光的出来,事到临头却又推托,定要别人三催四请,好来彰显她尊贵的身份,清高的性情。这,可不就是矫情做作么
倒也不愧是当了太后的女人,手腕果然了得。
果然,梅嫔顺着这话笑道“哎哟,太后娘娘说的是哪里话莫说郡主是为咱们大伙蒸糕才弄至如此模样。即便不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儿,那便是天仙也似的人物,谁还敢笑话不成太后娘娘快不要藏着掖着了,将郡主妹妹请出来罢。”
梅嫔既挑了这个头,其余嫔妃便也三三两两的附和,临了连皇后亦不得不说道“既是大伙皆有此意,太后娘娘不若就将郡主请来一见罢。”
太后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
如此一来,底下坐着的一众宗亲命妇,哪里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便都撺掇着要见淳懿郡主。
太子妃亦含笑说道“大家伙都盼着见淳懿郡主呢,儿臣斗胆,恳请太后娘娘从善如流吧。”
太后却依旧不为所动,只笑说“小孩家,在外野了这么多年,乍然回来,规矩不全,出来见人,凭白落人耻笑。”
陈婉兮冷眼静观,心里思忖着太后到底是要上哪一出戏。
于成钧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见总无爱吃之物,只得拣了一块蜜火腿丢入口中,一面嚼一面说道“必是要等皇帝开口,方才好了。”
陈婉兮闻言,不由瞥了他一眼,浅笑说道“王爷于人心,拿捏的倒是精准。”
于成钧饮了一口竹叶青,说道“也就是这么说罢了,不过是女人那些小把戏。这些年来,爷早看腻歪了。”
陈婉兮不言语,半晌才微笑说道“王爷对于女人,倒是熟悉。”
于成钧听着,暗暗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笑斥道“酸”
果不其然,只僵持了片刻,明乐帝便开口道“如此,太后也不要执拗了,便让淳懿出来见一见罢。她虽不在今日受邀之列,但她身为郡主,其父又尽忠殉国,是于国有大功之臣,合该领受宴赏。”
太后这方微笑颔首“拗不过皇上与诸位,那便叫她出来见见宗亲罢。”言罢,吩咐宫人知会淳懿郡主。
于成钧低低笑了一声,向陈婉兮道“瞧,爷说什么来着。太后这必是要替淳懿把面子做足了,才让她出来。”
陈婉兮轻轻睨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须臾功夫,通传内监那尖锐嗓音便高高扬起“淳懿郡主到”
众人的目光,瞬时投了过去。
这话音落地,但见一妙龄少女款款步入场中。
此时的淳懿郡主,同适才陈婉兮于牡丹花圃中见她时,已大改了装束。
她身着一袭碧青色宝花罗裁成的深衣,披着一条烟云色披帛,一头乌发披垂于身后,只在发尾挽着双环,身上装饰无多,只是腰间挂着一枚赤金铃铛,随她行走之时,叮铃作响,铃音清脆,似在告知旁人,有玉人前来。
今日赴宴的命妇众多,人人都是一身诰命服饰,虽端庄沉稳,却也不免令人满眼沉闷。
淳懿郡主这一身装束,倒显得格外脆嫩活泼,且凸显着春夏时的盎然生气。
她面上薄施脂粉,丝毫没有盖住少女天然的细白肤色,整个小脸如剥了壳的蛋也似,一双薄唇涂成樱桃,倒也美丽动人。一双灵动的弯眉之间,更学了寿阳公主,点了一记梅花钿,娇丽可人。
她噙着盈盈笑意,步上前来。
陈婉兮托腮凝神,静观浅笑她可不信淳懿郡主能有这般精细的心思,这必是太后的手笔了。
太后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微有不安,只望自己是想错了。
一旁,杏染低低说道“这郡主好生奇怪,头发为何不扎起来,这般披散成什么样子呢”
陈婉兮闻言,便讲给她听“这是先秦淑女常做的打扮,名叫垂云髻。如此梳妆,既不失端庄典雅,又显得柔美婉约。”
于成钧听见这话,立时便低声问道“你既认识,怎么从不见你梳明儿,你也梳这样的发髻给爷瞧瞧。”
陈婉兮似笑非笑问道“王爷这是觉着郡主的打扮好看么”
于成钧挠头一笑“好看是好看,但爷想看你这样打扮。”
陈婉兮脸色一正,说道“妾身偏不会做这样的装扮。”
于成钧不知她为何忽然不悦,有心询问,但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同妻子过于亲热,只好暂且作罢。
这功夫,淳懿郡主已走到帝后席下,下拜行了大礼,扬声道“臣女拜见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愿吾皇万寿无疆,太后福寿永享,皇后万福金安”说毕,便磕下头去。
这话音爽朗脆嫩,似是响彻云霄。
明乐帝含笑受了她的礼,命她平身赐座入席,且特特恩准她坐于太后身侧。
场上的人,自是满口溜须拍马的奉承起淳懿郡主的人物品格,各个恨不得浑身多长几张口来。
梅嫔更笑道“太后娘娘还自谦,说郡主在外性子野了。如今瞧瞧,可不是个神仙一般的人儿么说出的话,行出的事,都是出挑的。不愧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儿,调理的这般好。”
太后微笑道“梅嫔,你的嘴是抹了蜜吧仔细待会儿有蜜蜂过来蛰你”
一句笑话,惹的众人或真或假的大笑起来。
场上热络,皇后与顺妃反倒是意兴懒撒。两宫娘娘对看了一眼,各自没有言语。
寒暄之后,梅嫔便说道“太后娘娘,您适才说这百岁糕还有个名头叫喜糕,是何寓意,还没讲明呢。如今郡主妹妹也来了,可否当众讲解一番”
她原当这是接了太后的话茬,好引她下一场故事,熟料太后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淳懿郡主却是一脸兴奋之情,清了清喉咙,正想说话,太后却打断她道“哀家不过随口说来,哄大伙高兴罢了。今儿是寒食佳节,大伙吃多了寒食点心,听个笑话,笑上几声,免得存了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也罢了。”
梅嫔有些讶异,太后适才的言语,显然是有后手的,却不知怎的竟然就此打住。
淳懿郡主更是莫名,这同太后与她交代的全不一样。
太后没理二女,而是向着肃亲王府的席位,关切问道“肃亲王,肃亲王妃,你们今日可还尽兴世子还小,宫中饭食可还中吃”
陈婉兮心中顿时一沉,看来适才之事,并非她多心。
二人当即起身,谢过太后关爱。
太后看着陈婉兮,意有所指道“王妃,孩子小,仔细被什么卡着噎着,可就不好了。”
陈婉兮神色温婉,语气恭谦道“臣妇替世子多谢太后娘娘关切,皇上赐宴,自都是极好的。”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王爷与王妃谢过,方又落座。
这场景落在旁人眼中,便只当太后关怀肃亲王府,不知另有别意。
余下,便又是宫廷杂耍班子上来献技,宫女们各着五彩衣裳,踢蹴鞠以为游戏,应此寒食佳节。
这场寒食宴,便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宴席散罢,各宗亲又去拜别帝后与太后。
陈婉兮面见太后之时,太后倒是和颜悦色的,赏了些宫中的绸缎布匹,同些孩子物事,说道“王妃,今日淳懿得罪,哀家替她陪个不是。这孩子在外几年,被惯得坏了,你却不要放在心上。”
陈婉兮心中暗道惯得坏了,便能肆意纵容毒蛇咬人事后全不知悔改,还要人莫放心上,真正是笑话
虽这般想着,她还是笑道“太后娘娘哪里话,郡主顽皮,怎劳太后娘娘来陪不是何况,臣妇也实在承受不起。”
太后看着陈婉兮,锋利的眼眸之中,依旧清澈明亮,无丝毫浑浊之态。
半晌,她颔首笑道“王妃,你很好。然而哀家要告诫你一句,人巧过了头,巧过了自己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福气。”
陈婉兮垂首,避开了这太后的目光,言道“娘娘教诲,臣妇记在心上。”
待她离去,太后向后一仰,微微露出疲惫之态。
一旁,女官南兰送上一碗六安茶,说道“娘娘今日累了,又多用了荤腥,解解油腻罢。”
太后连瞧也没瞧上一眼,扶额道“淳懿怎会这样愚蠢,犯下这等大错这把柄捏在人手中,日后之事,叫哀家如何开口好不好,先让那肃亲王妃向肃亲王挑唆一番郡主曾意图纵蛇咬伤世子。那肃亲王,还能看上淳懿么”
南兰恭敬回道“娘娘,此事无关肃亲王意愿。若娘娘肯,肃亲王喜欢不喜欢,都是要答应的。”
太后拧眉道“话算如此,但总归是不便行事。再则,她这么个毛躁性子,怎能干事又怎会是肃亲王妃的对手”说到此处,她又是赞赏又是扼腕叹息道“这陈婉兮,倒是当真不错。几年功夫不曾留神罢了,她就历练成了这幅样子。刚强,聪慧,很有她母亲当年的风范。这样的人,不能为哀家所用,实在可惜。”
南兰没有接话,恭敬侍立在侧。
片刻,只听太后又道“也罢,事已至此,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寒食宴散去,肃亲王府众人乘车马归府,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豆宝熬了一日,小小孩子精力不济,马车上就伏在母亲怀中熟睡过去,到了府中,陈婉兮便吩咐乳母将他抱了过去。
于成钧尚有些杂事,回府之后又再度出府,陈婉兮没有过问他的去处。
她独自留在寝室之中,想着白日里宫中所见所闻,淳懿郡主的蠢毒,小程氏的疯泼,陈炎亭的冷漠,太后那不怀好意的话语,及那莫名的玉环,心中杂乱不已,理不出一个头绪。她想明白了一些,但更多的则是茫然。
这些人,这些事,好似并无关联,却又像一张大网,将她网罗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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