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微微错愕, 但转瞬便复了平静, 漠然说道“她险些小产,同我有什么干系。需得特特打发人,到王府来告诉我。”
菊英又道“侯府里老太太, 请娘娘过府一见。”
陈婉兮微一沉吟,说道“这些事情, 祖母叫我回去做什么。”
杏染从旁插口道“娘娘,兴许是二夫人倒了,侯府里无人主事, 老太太请您回去做个主心骨”
陈婉兮笑了笑“这话才是糊涂,我是出嫁的女儿, 怎能径直插手娘家的事情。”
菊英却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道“婢子仔细打听了, 好似这件事关联着娘娘什么。二夫人才经苏醒, 便哭闹起来。老太太勉力弹压,方才没令那些话传扬出来。只是, 还是请娘娘尽快过府,商议此事。”
陈婉兮微有几分犹豫,两日前明乐帝忽染风寒病倒, 朝廷政务一股脑压在了军司处头上,于成钧更加忙碌,甚而接连几日住在了宫中。王府之中, 除她之外, 无人主事。
菊英见她沉默不言, 说道“娘娘,若是寻常小事,倒也罢了。但此事关系娘娘的名誉,若然传扬出去,被有心之人利用,怕对王爷与娘娘不利。”
陈婉兮心中也正思虑此事,她不知小程氏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但眼下,于成钧是朝中重臣,而自己才于寒食宴上出过风头,天香阁的脂粉列为上用,霓裳坊生意火红的令人眼热,整个肃亲王府都如日中天,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生妒。近段时日,除却必要之事,她几乎不会迈出二门一步,也严加拘管府中下人,便是为了免于惹上是非。
这关口上,如若出了什么岔子,即便只是细微末节,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做起文章,都是一桩麻烦事。
她不能容许任何人或事,拖累了于成钧,损害了肃亲王府。
陈婉兮计较了一番,遂说道“既如此,我便回侯府走一趟。我与王爷不在府中,这府里的事务,便由红缨与琴姑娘代为照管。”言罢,使人将琴娘招来,嘱咐了一番“侯府有些事宜,我须得回去一趟。小世子留在府中,便拜托妹子了。”
琴娘自然满口答应,陈婉兮又叮嘱了些许事宜,便吩咐更衣梳妆,预备车马随从,动身往弋阳侯府而去。
到了弋阳侯府,马车停在角门上,陈婉兮下得车来,只见侯府门庭萧条,几个青衣总角小厮坐在门外的长凳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陈婉兮微微诧异,弋阳侯府虽不胜当年,但到底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陈炎亭爵位尚在,在朝中也还领着职务。当初,她尚未出阁之时,侯府每日门庭若市,往来亲朋良多。她出嫁之后,随着于成钧大胜的消息传来,来侯府走动的人便越发多了,甚而听闻,投奔来做清客的,都比往日增了许多。
怎么如今,竟成了这幅光景
她按下心中狐疑,吩咐梁嬷嬷上前叫门。
门上小厮惊醒过来,抬头猛然见着陈婉兮,慌忙跪下磕头“大小姐回来了,奴才这就进去禀告。”
自从陈婉兮做了肃亲王妃,侯府之中从上到下对她的称呼,便从大姑娘改成了大小姐。这称谓变化背后的意思,甚是微妙。
片刻功夫,一顶轿子并几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见礼罢,便恭请陈婉兮上轿。
陈婉兮冷眼瞧着,见这些下人恭敬如常,神色之间并无异样,便思忖着这事尚未传扬开来。
轿子一路将陈婉兮送至老太太宋母院门前,宋母一向用着的大丫鬟扫雪迎过来,请陈婉兮下轿。
陈婉兮搭着杏染的手,扫了一眼扫雪,见她神色平和,便也并未多言,迈步进房。
宋母正在明间炕上坐着,一手扶额,眉宇紧蹙。
侯府三姑娘陈婧然在地下一张春凳上坐,一旁丫鬟望月手捧茶盘侍立在侧。
见陈婉兮进来,陈婧然当先起身,向她福了福身子“姐姐。”
陈婉兮并未看她,上前与祖母见过。
宋母神色微微和缓了片刻,与她寒暄过,祖孙两个坐定,又吩咐丫鬟上茶。
少顷,茶上来。
陈婉兮端着茶碗,浅笑着同祖母说些天寒水热的闲话,并不询问。
宋母果然忍不住了,先说道“今儿请婉儿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同你说。”话至此处,她却又停了,微微迟疑了片刻,向陈婧然道“还是你来告诉大小姐罢。”
陈婧然微微一怔,先看向陈婉兮,却见她垂首饮茶,并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反倒安定了些,便说道“母亲怀了五月的身孕,姐姐是知晓的。今儿晨起,母亲便说小腹疼痛难忍,又见了下红。这可是非同小可,我便即刻命人请了大夫。大夫过府诊治一番,说母亲是中了毒,方才动了胎气。好在那毒甚是轻微,又解救及时,倒没大碍。开了一记方子,母亲吃了一碗汤药下去,这方安稳了。”
陈婉兮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微微讶异。小程氏身为弋阳侯夫人,又怀了身孕,必定衣细至极处,怎会忽然中毒
何况,侯府之中并无什么得宠的姬妾侍婢,要同正房争宠发难。这事,却来的有些莫名。
她面上波澜不起,拿着茶碗盖子轻轻拨着碗中漂浮的翠绿毛尖,说道“既是无碍了,又将我叫来做什么”
陈婧然却忽地有些激动,她微微平复了心情,盯着陈婉兮,问道“姐姐,就不好奇母亲为何会中毒么”
陈婉兮将茶碗放下,郎朗说道“不好奇,弋阳侯夫人身怀有孕,日常衣食自有侯府照料。如今既是你来当家,万事只在你身上。弄出这样的事来,你便该自省,我却为何要好奇我今儿过来,是祖母有话,招我来商议。不然,我也不来。”
陈婧然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没了下文。
宋母见状,只得开口道“这事实在蹊跷,好端端的人,怎会凭白就中毒。我便吩咐了人,将二太太房中所有物事查验了一番。茶水食物一概无碍,事情却原来出在一盒面膏上。”
陈婉兮心中一跳,依然无言。
宋母沉不住气,当先说道“那盒面膏,便是购自天香阁。”
陈婉兮先不曾接话,而是看了陈婧然一眼,见她竟微有怆然之色,并无愤怒憎恨,心中诧异。
她冷笑道“这意思,便是说我蓄意指使作坊工匠,在她面膏之中下毒了”
宋母忙说道“并非是这个意思,然则那面膏果然有毒,又果然购自天香阁,所以请婉儿你来问问罢了。关系侯府香火,到底不是小事。”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天香阁每日卖出的面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们既然打发人到天香阁采买,便该知道,天香阁生意有多热闹,每日宾客盈门至何种程度。我哪里知道你们哪日会来,难道我特特备好一瓶有毒的面膏,交代了柜台伙计,每日专一候着,特特等府上人来,再卖给你们且不说如此作为,倘或伙计记混,毒面膏卖给了旁人要出多大的祸端。我又怎知这面膏被你们买回去,是要给老太太用,还是给姑娘用这等蠢事,我可不屑为之”
陈婧然忽然起身,两步走至陈婉兮面前,双膝一弯,竟而跪了。
陈婉兮冷眼瞧她,不知她这一出是何用意,却也并不打算令她起身或怎样。她是肃亲王妃,陈婧然不过是个无品阶的寡妇,她自是受得起陈婧然这一跪。
陈婧然满面哀戚,哽咽道“姐姐,你可是为了寒食宴那日母亲当众冲撞了你,你便恼恨母亲妹妹在这里替她陪不是,但只愿消了姐姐这一腔恨意。往后,能阖家美满。”说着,竟磕下头去,撞地有声。
陈婉兮冷冷说道“头,你只管磕。这事不是我做下的,随你如何去想。”
陈婧然若以退为进,想示弱拿捏于她,那便大错特错了,她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
陈婧然直起身子,白净的额头竟是红肿一片。她眸中含泪,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悲凉痛苦。祖母、父亲、母亲、姐姐,是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她只想一家子和睦。在谭家做媳妇时,她见着谭家人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阖家子人能坐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她便满心羡慕,原来一家人是可以这样的相处。
然而,母亲和姐姐的争执,父亲的凉薄漠然,这一切都让她悲痛。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以消弭这些过节。
陈婉兮瞧着她眼中那悲痛欲绝的神情不似作伪,便又说道“依着我的性子,如若我当真要和她过不去,寒食宴当日我便会以不敬之罪将她告到御前。这等愚蠢且琐碎麻烦的计策,我哪里耐烦再者,我不屑去谋害孕妇肚中的胎儿。这等狠毒之事,是禽兽所为。”
陈婧然满面呆滞茫然,喃喃道“可,那盒面膏”
陈婉兮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我原不想掺和,但既牵扯了天香阁,这事便要问个明白。那面膏何在”
宋母忙命心腹将面膏呈来。
陈婉兮接过,见果然是天香阁所出的玉颜膏,便将盖子旋开。
她只瞧了一眼,便笑了一声,叹道“这面膏是采买回来之后,被人动了手脚。”
宋母与陈婧然皆是一怔,陈婉兮又道“你们该知道,天香阁卖的面膏不,不独天香阁,世间所有面膏皆是凝膏状。可你们瞧,这面膏上如今竟浮着一层的油水,可见是有人在面膏成型之后,又额外的将药水之类掺了进去。两者不能相融,方有此状。”说着,她略停了停,又解说道“这人倒也算仔细,他见如此恐不能满混过去,又刻意将面膏加热搅拌。然而天香阁的面膏有独特的配方,成型之后,便再不能更改。如此作为,虽勉强能令面膏成型,却到底是稀软不堪。”
宋母与陈婧然听闻,仔细打量那盒中的面膏,见果然比平常所用软烂不少,面上还浅浅的浮着一层水油。但若不仔细打量,倒也不易察觉。
陈婉兮将这瓷盒放在桌上,神色冷漠道“腌臜东西,没得脏了我的手。这等显而易见之事,她怀着身孕,日常用品竟还是如此不当心,让人有机可乘,这却要怪谁”言罢,她看着陈婧然,眸光微冷,道“如今侯府是你当家,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一无所察”
陈婧然垂首,嗫嚅不言,任凭长姐的苛责雨点般打在身上。
陈婉兮所言不错,侯府既是她来当家,她便有责任照料好府中大小的衣食,何况是她母亲的身孕。
事情有此转机,三人皆无言语,屋中竟是一片静默,陷入了一种尴尬窘迫的境地之中。
半晌,陈婉兮当先说道“罢了,我今日便再替你上一课。”说着,便扬声吩咐“菊英,带着府中的管事嬷嬷们去上房,将房中所有仆婢尽数拘了,挨个儿的往下盘问。面膏尚未变质,这手脚做下的该不出五日。查,一个个的问着他们,令他们将这五日的行踪尽数说个明白。有不清楚的,便严加盘问。”
清冷的话音,掷地有声。
菊英躬身答应,这等差事她在王妃手下早已熟稔,自是无需交代。
她领命,迈步出门。
陈婧然被丫鬟扶着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垂首悄悄打量着端坐着的长姐。
今日这事,委实凶险。即便陈婉兮贵为王妃,但若是证据确凿,她也要受皇室的责罚。
因着种种恶毒不肖之事,被皇室下旨废黜正妃之位的宗妇,可并非没有。
陈婉兮却始终从容不迫,无一丝一毫的慌张,只不过举手之间,便找到了此事的破绽,此刻还指挥着府中的管事,盘查此事。
她大概,这一世也学不来长姐的本事了。
片刻,却听陈婉兮又道“既要掌家,便该万事留神,大胆谨慎,心细如发。这点点小事,就料理不定,险些被奸人作弄。如此,你怎能服众”
陈婧然低头不语,任凭她教训,心中却并无不服愤懑之意。甚而,还有几分安稳踏实。
这事,片刻之间不会见分晓。
扫雪上来添了茶,陈婉兮端起茶碗,看着碗中的茶水。
一芽一叶,鲜绿可爱。这是信阳毛尖,是宋母最爱的口味。
陈婉兮自在王府当家之后,每年得了新茶,必定使人送上几斤到侯府。
她轻吹了一下热茶,说道“祖母,是信了孙女会为一己私愤,下毒谋害弋阳侯府的香火么”
宋母心中一惊,手中便颤了一下,茶水险些泼溅出来。
她看向陈婉兮,却见孙女神色木然,双唇紧抿,眼中却似有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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