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此事落地, 距陈婉兮入宫赴宴, 已过去了五日有余。

    这几日间,陈婉兮只在府中静养, 于成钧私下勒令府中下人,无关消息一律不准传过二门,打搅王妃休养, 如若有犯, 必打板子。

    故此,对于淳懿郡主出家修行一事,陈婉兮一无所知。

    如此这般,在府中休养了几日,陈婉兮身子骨本就康健, 宫中太医的医术又颇为高明,连吃了几副安胎药,各样滋补汤水又一天三顿的灌了下去, 那些不适之状也都消失无踪了。

    这日午后,夫妻两个午休才起, 丫鬟便来通报,太子门下清客过府拜望。

    于成钧午睡才醒, 正觉口舌干腻,吩咐丫鬟泡了一盏碧螺春吃着。听了这消息,他不置可否, 只向妻子说道“前儿东边有朋友过来, 送了一匣子珊瑚。爷瞧你各样头面首饰都多, 唯独珊瑚的少些,就自作主张,派人送到东三街的琳琅阁去打首饰了。珊瑚颜色好,过年时你戴上,也喜庆。”

    陈婉兮正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服侍着梳头。

    菱花镜中现出一张姣好的芙蓉面,白皙的脸庞上脂粉未施,却透出淡淡的晕红,仿佛上好的胭脂所染。

    而她身后,便是于成均那大喇喇半仰在罗汉床上的样子。

    男人披着一件绸缎长衫,敞着衣襟,里面是一件轻薄的丝布衬衣,底下一条宝蓝色裤子,亦散着裤脚。头发散在脑后,两鬓及唇下微有髭须。若不提起,竟看不出这是位身份尊贵的亲王,倒像是个寻常百姓人家的粗糙汉子。

    陈婉兮不由抿唇一笑,她怎能想到,如此一个男人竟然成了她生平最最在乎的人。

    她自匣中取了一枚凤穿牡丹的步摇递给身后梳头的杏染,口中说道“王爷既已做了主,何必再问妾身王爷送什么,妾身都喜欢。”说着,她瞥了一眼来人,但见那小厮弯腰低头,甚是拘禁,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方说道“王爷,有客来呢,先打发了再说。”

    于成均却并不动弹,只向那小厮道“将人带到前头偏厅上,好茶相待就是。告诉他,爷还没起来,需得一会儿工夫。”

    那小厮答应着,忙扭身出去了。

    待人走后,陈婉兮梳了头,起身走到罗汉床边,同于成均并肩而坐,说道“王爷,这来的是太子的门客,这样轻慢,怕是不好。”

    于成均将眉一挑,笑道“怕什么爷被禁足这段日子,除了老四还有几个老朋友,他们谁登过门了还是大哥呢,连个面儿也不照。爷晓得,他是作壁上观,静看局势,生恐爷这个鲁莽王爷再连累了他这个东宫太子如今大约是朝里出了什么事,他不好决断,方又想起爷来了。爷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不怕,且叫他等着。”

    陈婉兮听着丈夫的言语,轻轻笑了两声,片刻说道“王爷真是小孩子脾气,受不得半分气恼。人给了初一,就一定讨回十五呢。”

    于成均洋洋说道“那是啊,凭什么要吃亏爷同你说,从小到大,爷最烦听的就是什么吃亏是福。吃亏是福,那真正的福气是什么那不是糊弄大傻子的吗”

    陈婉兮耳闻于成均的高谈阔论,忍俊不禁,脆甜的嗓音连连笑了几声,方才点头道“很是很是,王爷见识高明,妾身百个不及。”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话,看看也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于成均方才动身。

    陈婉兮看他这幅打扮,心中一动,问道“王爷,不更衣么”

    于成均朝她一笑“就是这个样子才好。”

    陈婉兮心中会意,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待于成均出门,陈婉兮便在他适才所坐之处歪了,随手拾起一本书,看了几句。

    杏染送来一碗人参乌鸡汤,笑道“娘娘,该喝汤了。”

    陈婉兮微微皱了皱眉,合了书本,抱怨着“自打怀孕这事出来,每日这汤水便再也不断了,喝的真叫人腻烦。知道如此,所以我才不想说。”嘴里虽这样说着,还是把碗接了过去。

    杏染便笑道“厨房的老刘知道娘娘怀了身孕,好不自责,说起前些日子不知情,什么乌梅山楂这收敛的东西都敢给娘娘吃,幸好没出事。如今啊,他要将功折罪,一定要好好的替娘娘食补调理。娘娘喝了这几日的汤,气色不是好多了么”

    陈婉兮笑斥了一句“他真是越发啰嗦了”便舀了一勺鸡汤入口。

    汤水甚是鲜甜,人参的土味儿倒不甚明显,喝来也不觉反胃。

    老刘的厨艺,自是无可挑剔的,顺妃吃过两次他做的点心,甚而都想将他调进宫里去,陈婉兮终究是没有放人。

    他是一心为了王妃,陈婉兮心中也知道,不过白说两句权当撒娇罢了。

    才喝了两口汤,同丫鬟说笑了几句,外头红缨匆匆走来,附耳低声道了几句。

    陈婉兮眉头一皱,看着她问道“她怎么来了”

    红缨迟疑了片刻,说道“她说,是来跟娘娘辞行的。”

    陈婉兮端着碗,面色冷淡,片刻说道“我同她没话可说,不如不见也罢。”

    红缨便说道“然而,她说有要紧事,还说,自此之后,怕是今生都再不得见,所以今日定要见娘娘一面。”

    陈婉兮沉吟了片刻,颔首道“也罢,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说着,她将碗放了,吩咐道“去将人请来,我就在此地见她。”

    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功夫,果然见红缨领了人来。

    陈婉兮并未换见人的衣裳,依旧是一身家常旧装,就坐在正堂椅上,静静看着淳懿郡主一步步走上堂来。

    淳懿郡主今日穿的倒是素净,一袭月白色素面半臂,一条水波纹的湖绿色长裙,头上只挽了个螺髻,以一支白玉梅花钗挽了,便再无别的装饰。

    这么一副打扮,甚而显得有那么几分寡淡。

    陈婉兮看惯了她艳丽妆扮,乍然见了这幅模样,还微微有些不惯。

    她默然不语,只看这郡主作何打算。

    淳懿郡主走到堂上,也不待人请,自己便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了,打量了她几眼,笑了笑“王妃看起来,气色倒好得很。想必,身子是无大碍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平安无事了”

    陈婉兮听她话中带刺儿,不觉一笑,说道“只要郡主高抬贵手,妾身与孩子自然平安。”

    淳懿郡主倒不生气,竟咯咯笑了几声,说道“罢了,陈婉兮,咱们就别绕来绕去了。我压根就不曾推你,你是怎么摔下去的,你心知肚明。”

    陈婉兮审视着淳懿郡主脸上的神色,只见她面色微微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并无丝毫的愠怒,甚而连颓丧委屈都无,倒是一脸的欢悦畅快。

    她笑了笑,说道“话是如此,但妾身也算帮了郡主,不是么”

    淳懿郡主更笑的酣畅,半晌才点头叹息道“不错,这一遭算是你帮了我罢。”说着,她又好奇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婉兮微微一笑“其实不难,若是郡主当真有心于我家王爷,便该时时讨好于他才是。是问,这世间哪个女子爱慕上一个男人,是可以天天避而不见的妾身曾着人仔细打听过郡主的言行举止,郡主虽每日都遣宫女送点心与王爷,自己却从不曾亲往探视。王爷在宫中过夜那几日,郡主也不曾去看过他一眼。须知,那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只要郡主随意做下些什么发生误会之事,王爷可是百口莫辩,再有太后皇上在后面撑腰,王爷再不愿那也是不能推辞的了。再则,郡主在京中四处设宴赴会,京城这些命妇名媛们皆称赞郡主人才风流,妾身虽未曾亲眼得见,但问了见过的人,也能知晓郡主的为人风采。郡主可并非是那种轻狂骄躁的肤浅小姐,那么之前端午节宴,郡主纵蛇伤人,又口出狂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妾身便猜测,郡主是蓄意做出种种姿态,败坏自己的名声。”

    淳懿郡主的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她颔首微笑道“不错,你猜对了大半。陈婉兮,你果然是个精明干练之人。之前,我拿蛇几乎咬了你的儿子,又当面欺辱于你,更刻意告诉于成均,我就是要给他做侧妃。我等的,便是你的举动。然而你却迟迟不见动静,实在令我疑惑。你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贤惠大度,听凭侧妃妾侍爬到头上去的女人啊。”

    陈婉兮听着,唇便泛出了一抹笑意“不过是心有顾忌,不能擅自妄为罢了。”

    淳懿郡主挑了挑秀丽的眉头,淡淡说道“三哥那人,性子粗糙,全不懂体贴。我以往就说过,谁给他做娘子,谁准被气死。普天下,也就你拿他当宝贝了。”

    陈婉兮淡淡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言罢,她又问道“然而妾身疑惑,郡主既不愿嫁我们王爷,为何不向太后直言这般大费周章,还定要熬到妾身来出手布局”

    淳懿郡主笑了笑,笑容之中甚是凉薄孤寂,她说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更何况,我父母早亡,我头顶着忠烈之后的光耀名头,其实不过是太后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走到哪儿,做什么,全不由我自己。且不说太后对我绝无半分怜惜顾念,即便侥幸逃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不是三哥也会是旁人,左不过是当人手里的物件儿。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陈婉兮听她说的落寞,心中不由也升起了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当年她被迫嫁给于成均时,何尝不是如此心境

    两人相对无言,静了片刻,淳懿郡主倒率先一笑“陈婉兮,你当真是命好,嫁的男人是你喜欢的。仅凭这一点,你已算幸运太多。”

    陈婉兮听着,倒是并不赞同,微笑言道“运气这东西,从来靠不住。过的如何,其实还看自己。”说着,不愿多谈此事,又问道“郡主说是来同妾身告别的,却是为何郡主要离京么”

    淳懿郡主点了点头,说“原来你还不知,我要出家了。皇上赐了我法号,选了苏州的一座尼庵。明儿就动身,我今日来跟你告别。”

    陈婉兮却实在没有料到这件事竟是如此收场,但微微一想,却又明白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处置更为合适得体呢

    她心中有些愧疚,面色微微波动。

    淳懿郡主却道“你可别说出什么对不住之类的话来,不然我瞧不起你。”说着,她又爽朗一笑,点头道“其实也很好,那是清净去处。我在苏州待过几年,也很喜欢那地方的风土人情。从此,姑母也就弃了我了。你知道么,我自由了”

    陈婉兮看着郡主那张娇艳的脸上,发自心底里的喜悦神采,不觉也笑了“那么,妾身便祝郡主今生都逍遥自在,做一个真正的散人。”

    淳懿郡主向她眨了眨眼,俏皮一笑“那便承你吉言。”说着,又敛了神色,道“我来,有件事临走前一定要告诉你们。当年孝仁贤皇后的案子,太后吩咐我去取了卷宗,责令我不准翻看,取回便焚毁了。但我没听姑母的话,路上就悄悄拆了。那卷宗是一折仵作验尸的结语,说孝仁贤皇后虽颈部有骨折迹象,腹中却亦有中毒之状。究其死因,竟是两可。这查案的事,我也不明白。只是这卷宗拿回去,太后便把我送出了京城。我晓得如今三哥在查这件事,或许能帮得上忙。所以,告诉你一声。”

    陈婉兮甚是震惊,半晌才稳了心神,说道“你放心,妾身一定如实转告王爷。”

    淳懿郡主笑了笑“好,你既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言罢,她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需得回去。还有一件事,端午节那日,我吓着你儿子了,有些对不住。然而那条蛇的毒牙其实是早拔了去的,现下再跟你说,也不知你信不信。还有,当年咱们都还小,在一处玩的时候,把你推到湖里去的人,其实是我。如今,也算还了当年的债吧。”

    陈婉兮对这当年的事,实在是记不得了,只点头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淳懿郡主笑道“成,那咱们就此别过,今生今世再也不见。”

    撂下这句话,她便抬步向外走去。

    陈婉兮看着她迈着如小鹿般轻快的步伐逐渐远去,心中陡然生起了无穷的感慨或许,这才是淳懿郡主真正的性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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