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于好古此行,可谓大获全胜。

    他人未进京, 一篇详述各地军中风纪的军情表已送至御案之上。

    这篇奏表, 将时下大燕军中各种腐败风气描述的淋漓尽致, 全篇慷慨陈词, 痛陈弊端。著作者笔力了得,那些兵痞为非作歹、地方军长包庇纵容、行贿受贿、欺凌压迫等情状, 栩栩如生, 跃然于纸上, 令观者无不深为愤懑;至于如此风气,与国之危害, 更描述的入木三分, 力透纸背, 令人背生冷汗。

    明乐帝固然懒政怠惰, 但好歹总还不想当什么亡国之君,看了如此一封奏章, 也不由动了几分的真龙之怒,将朝中一众管辖军务的官员, 传进军司处,狠狠斥责了一番,甚而当场便摘了两人的官帽,更下了严令, 命余者五日之内拿出个整治军务的对策来。如若不成, 一律罢官抄家。

    自明乐帝沉溺于声色犬马之后, 近些年是再未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如此已可算是雷霆大怒。

    这些官员出了宫,便各自发愁。

    他们早已在锦衣玉食的安乐窝里泡软了骨头,除却不得不应付朝廷差事,这辈子差不离没到军中去过。军中到底什么情形,根源在哪儿,这么一帮昏庸官员哪里知道更又从何去制定整治军队的对策何况,他们之中不少人,每年都从地方军长手中收取了颇为丰厚的好处,本就不大愿意管事,如此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些军长肯如此孝敬,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怎会不投桃报李

    于是,五日之后,一篇洋洋洒洒上千字、文采飞扬、字字珠玑、空洞浮夸毫无半分实用意义的奏疏便送进了养心殿。

    这帮人满以为,皇帝的脾气就是那六月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横竖明乐帝不思国政已不是一天两天,如此一番作为,怕不是心血来潮,这五日过去,火气也该下去了。依着他往日的脾气喜好,这么一篇奏章该能应付过去。

    不料,明乐帝看了这奏章,越发光火。

    原来,那篇军情表不止讲述了军中风气败坏,更极言这背后根源,便在上下勾结,上行下效之上。朝廷对于军队,早已失了掌控。甚而挑衅,明乐帝如若不信,大可一试京中的大员,看看他们到底如何作为。

    明乐帝原想着,先摘了那两个恶行最甚的官员帽子,也算杀鸡儆猴,余下这些人也该知道敬畏了,总不至于再来敷衍糊弄,甚而包庇地方。

    谁知,五日之后,这些人果然如那表中所写,弄了一篇花里胡哨的文章,递送到了他跟前。

    明乐帝只草草看了两眼,便大为光火,怒不可遏,将那篇奏章在养心殿中撕了个粉碎。

    明乐帝此人,生平最为不可忍受的,便是君威被人挑衅,是臣下不再为自己所掌控。

    那篇军情表几乎生生打了他几个响亮的耳光。

    他的臣子官员,根本就不将他这皇帝放在眼中,把他当成傻瓜木偶一样的愚弄

    此番,明乐帝是动了真怒。

    一道圣旨,连革了五位大员的官帽,抄家革职,流放边关不等。

    如此一来,京中朝堂便发了一场地震。

    明乐帝处置了那些官员之后,又另提拔了一批,将整治军风一事交给了他们。

    然而,新上来的这批臣子,倒是清廉,却都是些两手不沾、尸位素餐的老爷,除了清廉的名声,真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

    他们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碰,既怕得罪了地方军队势力,更怕皇帝清算他们,人人如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竟有两人,上书陈述自己才不配位,恳请皇帝准他们辞官回乡。

    这一下,真是一巴掌打在了明乐帝脸上。

    明乐帝气极反笑,当堂说道“尔等既不愿做官,这顶官帽还来也好,朕便全了你们的志向。”言罢,遂降旨将这两人革除官职,以大不敬罪名下了天牢。

    如此,也没人敢再生这个主意,然而整治军风一事,依旧毫无进展。

    朝中一片混乱,太子与几位亲王自也坐不安稳了。

    已有臣子上太子府邸,向他求问讨教,又或索性挑明要为他效力。

    于瀚文哪里不明白,这是要捧杀了他,一如之前他对于成均那般。成了,不过是从龙之功,大家皆大欢喜;不成,你是太子,所有的过错自然你一人全背。

    他也不知这朝中局势,怎会忽然就凌乱至此,远远超出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这时候,真要控制局面,那便是要拿出真本事,将事情一肩挑起,并能处置稳妥。但是,他于瀚文从来是明哲保身,坐着指点江山才是他的性格,怎会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坑之上

    甚而,他还有点恨于成均这时候还在挤兑他,他为何不自己走出来担了这些事

    无法可施之下,于瀚文索性托病不出,龟缩在太子府邸之中。

    除整肃军队这烫手山芋外,陕西山西河南三地的蝗灾也日益剧烈。

    蝗虫铺天盖地的袭来,凡过之处,必定寸草不生。

    而当地的百姓,因迷信无知,还将蝗虫当作神物,向什么蝗娘娘叩拜祈祷,并不肯除虫灭蝗,地方官员三令五申的禁止,也无济于事。

    这件事,也上报到了朝廷。

    明乐帝责问谁肯去治理蝗灾,也无人应承。毕竟,蝗灾比水灾、旱灾还要棘手。

    朝政如一团乱麻,连着中秋佳节也添了几分惨淡。

    八月十五这日,本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和亲王于炳辉却宴请了几个交好的官员贵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于炳辉挥退了伶人,便问道“朝廷如今这个局势,诸位可有见解”

    众人纷纷摇头,皆道“如今不是时机,王爷切莫妄动。”

    于炳辉见他们并无个确切的主意,便看向司空珲,问道“司空大人,你在翰墨司,往常也最受父皇看重,消息该灵通些。”

    司空珲莞尔一笑,阴柔如美玉的脸上,波澜不起,丝毫不为于炳辉这羞辱之言动怒,他放了酒盅,说道“今时不比往日,皇上如今政务繁忙,在下也甚少得见圣颜。在下所知,与诸位也并无二样。”

    于炳辉听着,面色顿时一沉。

    席上便有人嘲讽道“直白说,你失宠了呗,找么多借口作甚”

    司空珲倒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转而向另一人道“谭大人至始至终不言不语,不知有什么高见呢谭大人是科举入仕,想必见识不同于常人。”

    话音落,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了一人身上。

    这人一身弹墨衣衫,面容清雅俊逸,腰背挺直,如孤松瘦竹,正是谭书玉。

    自适才起,谭书玉便只饮酒听曲,间或吃上两口蔬菜,耳听众人聒噪,只是默然不语。

    此刻,他见司空珲将话柄丢了过来,方才放下筷子,淡淡言道“我同诸位意见一致,如今时机不好,王爷不适宜出来。”

    于炳辉将手在桌上一拍,大声斥道“这便是要我的当缩头乌龟么咱们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龟缩不出太子已当了缩头乌龟,如今只消收拾残局,本王便是头功一件,有什么不合适的”

    谭书玉被他当面呵斥,倒是不以为意,说道“那么,在下敢问王爷,王爷可有应对之法”

    于炳辉却想也不想,大声道“那不是还有你们”

    他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将头低了下去,各自讪笑道“惭愧,惭愧。”

    于炳辉不由气怔了,正想发作,但听谭书玉又道“王爷看见了,之前王爷说,如能收拾了这残局,便是大功一件。但如若不能,可就是天大的罪状。如今这两件事,一是军务,一是民生,都是能颠覆国本的大事要事。皇上近来火气猛烈,也同此有关。王爷不能妥善处置,何必送上门去还是依咱们之前商议的,暂且蛰伏。直至局势不能收场,王爷再出来发粮赈灾,安抚军心,这天大的功劳才是王爷的。到那时,王爷想要什么,自然就有什么。太子无德无能,自是要退位让贤了。”

    于炳辉心里思索了片刻,自己是没能耐去处置这两件事了,只能干干亡羊补牢的活计,再看自己这满桌的座上宾,也大多平庸蠢笨,唯独谭书玉与司空珲有些能耐,但也只出了这样的主意,便也只好作罢。

    当下,他又问道“那么,眼下咱们就按兵不动么”

    谭书玉微微一笑,不答反问“王爷以为,依着诚亲王那涉世不深、行事莽撞的作风,这一招一式,像他自己所为么”

    于炳辉没有言语,半日问道“你想说什么”

    谭书玉说道“他这背后,必定是有高人指点。那篇军情表不止切中军中弊病之要害,还捏准了皇帝的脾气,几乎就是为煽动皇上所写。而皇上,也确实受了他的煽动。王爷以为,这些事是谁的手笔”

    于炳辉也并非愚蠢之辈,立时心中便有了人影,说道“于成均”

    谭书玉微微一笑“既然肃亲王这般急切想为国效力,王爷为何不成全他”

    于炳辉心中会意,顿时畅快大笑了一场,当即说道“也好,便依诸公之言待将来事成之后,诸位皆是有功之臣”

    言罢,他便举起酒杯。

    众人自是连忙附和,齐齐举杯言道“在下等,忠心追随王爷,共成大事”

    谭书玉一仰脖颈,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他看着屋外如泼墨般的夜色,面色如水,心中暗道我就快要把属于我的东西,全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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