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 天气便凉了下来, 郁郁葱葱的老榆树枝繁叶茂靠在屋后, 秋风徐徐,空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屋内古色古香的矮几上摆着一只绿纹陶罐, 里面插着几枝粉红茶花。青铜错金博山炉静静地吐纳着苏合香的芬芳,竹席上摆着一叠水果, 让人情不自禁就放松下来。
小四坐在榻上, 给陆文放斟茶。
陆文放穿着一件半旧青袍,头戴竹簪,看惯了他富贵打扮,乍然间这么素雅,他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为了你妹妹, 你这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作为陆家庶子,哪怕是最出息的子弟, 陆文放的私产也有限。
一千两赎身银子再加上置了庄子和田地, 直接把自己从富户变成赤贫。
陆文放却是丝毫不在意这些身外物, 或者说之前他眉间还有一丝忧郁,现在倒是松快了,哪怕他嘴角没有上扬,眉眼也自带几分笑意,“只要妹妹过得好, 我不穿锦衣华服又有什么关系。”
他如此通透, 小四便也没再多说, 将茶杯双手奉上,陆文放接过来,饮了一杯,一双眼睛亮得不能再亮,“几日不见,你烹茶的手艺突飞猛进呀。”
小四透过窗外,看了眼正在廊下看丫鬟们玩耍的娘子,浅浅一笑,“都是内子教得好。”
陆文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冲他挤挤眼,“你俩这是和好了”
小四难得有些羞赧,没想到他瞒得这样紧,陆文放还是看出来了,他厚着脸皮答道,“是啊。”
陆文放摇了摇扇子,“真是羡慕。”
小四听得出他话中的落寞,他捏着杯子,斟酌再三才道,“陆兄,结发为夫妻,既然已经已经娶妻,何不跟嫂夫人好好过日子呢。我听我娘说过,嫂夫人也颇有才名,并不似你那嫡母心狠手辣。你”
上次见一面,那姑娘瞧着是个品行不错的。既然已经成亲,揪着老一辈的事不放,岂不是自寻烦恼。
陆文放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沉重地叹了口气,侧着身子手肘抵在榻沿,闭了闭眼,“我心中不甘呢。他们越是打压我,我越是想跟他们对着干。”
这是赌气呢。小四不是庶子,也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反问他,“你不肯善待嫂夫人,不是把她往外推吗难不成你将来还要纳个妾生个跟你一样的庶子吗”
陆文放嫉恨嫡母,嫂夫人只是遭了池鱼之灾,他既不能休妻,为何不将嫂夫人拉到自己阵营,难不成还要将他的悲剧在下一辈上重演吗
这倒是陆文放没有想过的。他不想娶嫡母侄女为妻,但他还有姨娘,他摆脱不了陆家,所以他只能妥协。
他用这种无声的反抗来抵抗嫡母,确实很幼稚。
陆文放深深打量小四,“贤弟思虑倒是越来越长远了。我远远不及。”
小四摆了摆手,“不过是经过的事多。”
陆文放换了一副轻快的口气,“我不日就要去府城读书,我会带她一块去。”他就不信,他好好待她,她有了他的孩子,还能与嫡母一条心。
小四笑了,“那我在此恭送陆兄,祝你早日金榜题名。”
陆文放回敬,“借你吉言。”他将小四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冲着外面击掌两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小四微微怔了怔,目光移向陆文放,“这是什么意思”
陆文放见他如临大敌,不由失笑摇头,“这是猗猗身边的丫鬟。我要去省城读书,担心有人欺负她,我鞭长莫及。如果猗猗有难,请贤弟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上一帮,回来后兄长必有重谢。”
原来是这事小四松了一口气,“兄长相托,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陆文放冲着丫鬟挥了挥手,“也不叫贤弟与弟妹起龌龊。若猗猗有事,就叫青荷过来通知贤弟。”
小四点头,“好”只是他眉间还是有一丝疑惑,“陆兄为何要给猗猗姑娘找那么好看的姑娘服侍这不是无端惹上麻烦吗”
陆猗猗带面幕可以不怕那些阴险小人惦记。可这些丫鬟在外院走来走去。
乡下无赖混混又多,万一有人起了歹心,那不是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吗
陆文放沉默片刻,眼底全是心疼,“她说自己就是因为长得美被卖入腌臜地。如果她不买下她们,这些人会跟她一样落入地狱。”
小四心里泛酸。这陆猗猗倒是个好姑娘,身处泥沼还能存留善心,着实难得。
陆文放在这边待了两刻钟,就告辞离去了。
族学里,小四正在给大家上课,课间休息,回头便看到族长正站在门口。
小四走过来,“二叔找我有事”
族长背着手,慢悠悠道,“今天去府城送货的人被土匪劫了,我有些不放心。找你叨咕几句。”
小四手紧紧捏着书,微蹙眉头,“人没事吧”
“没事,这些土匪只求财,不会伤人性命。如果遇到,你们也别跟他们反抗,钱财是小,性命要紧。”
小四想起何知远当初去府城,也是带了不少衙役,他都那样小心,自己也必须小心,当即就道,“我会小心些的。”
族长点头,又回头看了眼族学,正有几位学生趴在窗户看着他们,他瞧过去的时候,对方又吓得缩了回去。
族长摇头失笑,“咱们族学里,有没有好苗子”
这两个月,小四除了去过府城拜谢恩师及岳父一家,就待在族里教书。但可惜的是,他并未发现有天分特别好的学生。
族长见他不答,重重叹了口气,没说话了。
小四安慰他,“就算不能中举人,考上秀才也不错。族里读书人还是太少了。”
族长想想也是。西风县前二十年,也只有三个举人。他们顾家已经出了个榜眼,确实不需要太急进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如红从外面跑进来,“四爷,上回来的那个姑娘来找你,说有急事。”
青荷小四当即向族长告罪,加快脚步往家奔。
大堂内,崔宛毓坐在主座,旁边有丫鬟不停宽慰青荷,“你别哭了,人一会儿就到了。”
小四大步走进来,“可是有事”
青荷跪倒在地,眼泪沽沽而下,“顾四爷,我家奶奶被陆府人的人抓走了。”
陆府难不成陆夫人知道苏惜惜就是陆猗猗了
小四也不敢耽搁,当即让小厮套马车,进了里间换了身衣服,崔宛毓自从知道上回那个姑娘是陆文放的妹妹,倒是把这姑娘的底细摸得透透的,现在见他们这么激动,跟进里屋,“你不如多带些人手吧。若是陆夫人叫她到后院,你未必能见得到她。”
小四正有此意,“我半道上经过饭馆,叫上我三哥。他身手好,一个顶十个。”
崔宛毓点头,送他出来,心里总有种怪异感。
虽然苏惜惜实际上是陆文放的妹妹,可对外却称是他包的妓子。如果陆夫人知道她一直忌惮的陆文放那么荒唐,只会高兴,怎么反而要找苏惜惜算账呢
小四带着老三一路到了陆府。
陆老爷不在家,他没能见到人,只能通禀陆夫人。
陆夫人倒是见他了,甚至直接让他进了皇院,却不想竟看到苏惜惜正跪在大堂,她旁边跪着两个脸上带着伤的姑娘,正掩面哭泣。
这是怎么了
小四先是问候了陆夫人,陆夫人跟他虚与委蛇。
小四开门见山道,“陆夫人有所不知,这惜惜姑娘乃是我从京城带回来的。陆兄先前向我讨了去,他临走前,又将惜惜姑娘托付于我。陆夫人将我的人扣押,不知所为何事”
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一声不吭就将我的人带走,岂非失礼
陆夫人紧咬牙关,指着苏惜惜旁边的两位姑娘,“这两人所作所为是否是你授意”
小四从未去过苏惜惜的庄子,自然不认识这两人,当下摇头。
陆夫人气得咬牙切齿,那张写满风霜的脸上布满青筋,“这两个贱人引我两个儿子吸食五石散。我岂能饶她们”
小四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两位姑娘,瞧着她们身上的打扮以及与苏惜惜的关系,小四心头有个大胆的猜测。
这两位姑娘该不是苏惜惜指使的吧
正这样想着,就见刚刚还沉默不语的苏惜惜突然起身,冲着陆夫人大笑,“夫人刚刚不是问我与何姨娘什么关系吗”
她冷冷勾着唇,“就是你猜想的那样,我是她的女儿。”
陆夫人的脸色瞬间变成灰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有人当头一棒,将她的神志震得分飞,“你你是猗猗”
她这声猗猗叫得极轻,生怕吓到别人。但她的五官却是极为扭曲地,恐怖得,好像一只厉鬼,她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你怎么会”
“夫人是忘了”苏惜惜走到大堂门口处,外面的太阳照到她脸上,把她身上的幽冷气息吹淡不少,一回头,那双清丽脱俗的脸全是阴狠,“夫人想必忘了,我走失那年已经六岁。该记得的事情,我一刻都没有忘记。”
小四没由来一阵头皮发麻,这是什么意思
陆夫人脸皮颤动,尖着嗓子,手哆哆嗦嗦指着苏惜惜,“你想干什么”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迸裂,她神色慌乱,豆大的汗珠自她额头沁出。
小四还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陆夫人,不由得一阵纳罕。
她激动,她愤怒,她恐惧,她挣扎,众多负面情绪缠绕着她,偏偏苏惜惜丝毫不怜悯她,只悠悠陈述一个事实,“我回来了。所以我要为我自己讨回公道。”
她眼尾上挑形成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笑,之前清冷温雅的声音带着几分阴冷,她摆弄着凤仙花汁的指甲,“你瞧我成功了,你那么宝贝的儿子被我给毁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她竖了三根手指,仰着脖子哈哈大笑,“我只花了三十两银子。一人只要十五两,我就要了他们的命。”
她放肆大笑,前仰后合,毫无形象。
小四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惜惜,初次见面是谄媚雅致,后来是温暖如风,现在却是癫狂放肆。
陆夫人手撑桌面,差点站不稳。其他丫鬟婆子纷纷低下头,颤抖着身子,恨不得自己耳朵全聋了。
就在这时,陆老爷从外面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陆家少爷。
不过这两人不是走路回来的,而是坐在竹椅上,身体从上到下被一道道绳子牢牢捆着,两人紧闭眼睛,像是睡着了。
陆夫人打起精神,迎上来,声音没有往日的高傲,反而带着几分急切,“老爷,御医怎么说”
陆老爷摇头叹息,“吴御医说他们服用的五石散剂量太大。已经戒不掉了。刚刚在路上发作,我将他俩打晕了。”
一直抱着宝刀站在小四旁边看好戏的老三却是吃了一惊,“五石散那不是朝廷明确禁止的吗”
陆老爷为了两个儿子连日奔波,人已经瘦了一圈。
两个嫡子他就只有这两个嫡子竟被人毁了。他急于找到发泄口,他转了转眼珠子,一眼便瞧见那跪倒在地的两位姑娘,像拎小鸡仔似地,死死捏着她们的胳膊,一巴掌轮了过去,“贱人”
他的巴掌还未落到两人身上,就被苏惜惜拦住,“陆老爷,这是我的人。你陆府再怎么有财,也无权处置我的奴才。”
陆老爷视线这才落到她身上,看到她这张脸,眼里写满不可思议,他手指着她,“你你是”
苏惜惜勾了勾唇,好心为他解惑,“我是陆猗猗啊陆老爷,你不认得我了”
陆老爷脸上刚浮现一丝惊讶,视线猛然落到那两位姑娘身上,一瞬间,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你这是她们是你指使的”
苏惜惜点头,“没错冤有头债有主。陆老爷找我便是。”
陆老爷一巴掌就要打下来,却被她眼急手快躲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老爷这次倒没有追着她打,反而因为接二连三的打击,身体有些受不住。
苏惜惜淡淡地道,“我要报仇啊。”她视线落到心虚躲闪的陆夫人身上,“我六岁那年,趁下人不备跟哥哥一起去看花灯。你这个贤良淑德的夫人指使人贩子把我俩卖了。没想到那天人太多,人贩子只抓到了我。我亲耳听到你身边的嬷嬷吩咐人贩子,女孩卖到青楼,男孩卖到小倌馆。卖得远远的。”
“你放肆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指使的”陆夫人铁青着脸,她身边的嬷嬷也是瑟瑟发抖。
苏惜惜摊了摊手,颇有几分好笑,“我们又不需要对簿公堂,要什么证据”
她那好哥哥对这个父亲尚有几分情谊。可她待在青楼这么些年,腔子里的血早就冷了。哪还会把一个从来不将她放在心上的父亲看在眼里。
一直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不就是复仇吗她不会被任何事情干扰。只是没想到她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她被顾四郎认出,赎了回来。
看着她这高高在上的嫡母悔恨交加,苏惜惜就觉得痛快,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你就算把我和我哥卖了又如何这个人依旧不停纳妾,不停生子。这么些年,他已经有十几个庶子。你卖得完吗哦,我忘了,你的手段也变了。你学乖了,开始折腾他们的姨娘,逼他们就范。可惜呀,你栽到我手上了。你不是恶毒吗我比你恶毒十倍。你不是最宝贝你那两位嫡子吗我只是教了她俩一点手段,你那两个儿子就乖乖上套了,真是蠢钝如猪,害我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时间”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愉快,那笑意是志得意满地猖狂。
小四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没想到自己来一趟陆家,居然会听到陆家秘辛。他这也太倒霉了吧
他在这边后悔,老三却是看得正起劲儿,嘴里佩服得砸吧着嘴,“我的乖乖,这姑娘也是个狠人。”
他说这话是江南那边的口音,听在耳里,颇有几分搞笑。
可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心思笑。尤其是陆老爷,他已经不是能用愤怒来形容的了。
他几乎是撑着一口气听完她的话。
他没想到他两个嫡子竟是被人有意陷害,这人却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这种家丑要是传扬出去,可是会让陆家蒙羞的。
他冷冽地目光看向老三和小四。
小四头皮发麻,立刻做保证,“陆老爷请放心,我与陆兄乃是好友,惜惜姑娘又是他的胞妹。我定会守口如瓶。”
老三也点头,“对。这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是那大嘴婆娘。不说就不说。”
陆老爷松了一口气,冲着两人拱手道谢,“多谢两位贤侄。”
小四看了眼苏惜惜,跟他商量,“陆老爷,陆兄临走前托我照看惜惜姑娘,我不能言而无信。不如我写信让他回来,你们再商量看看怎么处置。”
陆老爷看向苏惜惜,挣扎良久,方点头同意,“就依贤侄所言。”
小四大松一口气。
苏惜惜是被小四带回去的,苏惜惜把卖身契还给了两位姑娘,按照原先的约定放她们归良。
“你原本可以不说的。”一开始陆夫人对她身份有所怀疑,但是拐卖之事已经过去十几年,想要证明她的身份那是难上加难。
苏惜惜淡淡一笑,“我只想报仇。我就是想要看到她得知真相后悔不迭地样子。”
小四无话可说,让她照顾好自己,他跟三哥一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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