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午后, 尤自带了几分灼热。太阳高悬如秋老虎, 屋内屋外又热又闷。小四拿着刻刀认认真真削着竹箭, 他头也不抬, 动作十分认真。
他对面的男人摇着扇子, 半边身子靠在窗边, 望着外面的榆树,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都坐了一上午了, 茶不喝, 点心不吃,一句话都不说,你是想当望妹石吗”已经削好一根, 小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陆文放终于动了,收了扇子, 将已经冷掉的茶倒掉, 重新倒了杯,“你没有妹妹, 你如何能知道我的感受”
这话倒是让小四无言以对。
陆文放见他没话可说, 心情忽然大好,瞧着他手里的竹箭, “你弄这些干什么”
小四动作不停,随口解释, “我娘练习弩机, 需要大量竹箭。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帮她削一些。”
正说着话,手下一滑,一不小心,手指被划伤了。
小四却是半点也不在意,用块纱布包了,又继续削。
陆文放有些无语,“你那双手好歹是拿笔的,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爱惜呢府城不是有卖竹箭的吗你买些便是。”
小四摇头失笑,嘴振振有词,“那怎么能一样。我这是孝顺亲娘。再说了,削竹箭可以让我心情平顺。作用大着呢。”
陆文放轻叹口气,捏着茶杯浅浅啜了一口,颇有几分自嘲,“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明明他是哥哥,但他却不能为妹妹分忧,反而是她在保护他。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失败。
小四停下手里的动作,打量着他,见他精神有些萎靡,猜到苏惜惜做的事让他大受打击,便认认真真道,“我娘说了,每个人擅长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没有谁是万能的。我大哥细心周到,处理事情很妥贴。我二哥能言善道,善于处理杂事,我三哥性子急躁,但武艺高强,而我只会读书。看起来最没用,但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进士的身份,可以让别人忌惮,没人敢欺负我们顾家,这是底气,立足之本,你说有没有用”
陆文放被他臭不要脸的自夸惊得差点将嘴里的茶喷出去,他抹了把嘴边的茶渍,“你什么时候这么臭美了”
“不是我臭美,而是你没必要拿你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比。”小四斟酌着词汇,小心翼翼道,“你妹妹以前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为了自保,她肯定不可能像你我这样随心所欲。她必定要学会一些手段。”
陆文放脸上的笑容敛住,“是啊。我听她说话,就是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感觉。毫无顾忌,随心所欲。我心疼她。”
小四摊了摊手,“你如果真心疼她,就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彼之,吾之蜜糖。你不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强求她留下来。”
陆文放默默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两人正说着话,陆文放的小厮从外面跑过来,他脸颊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二爷,老爷出事了。”
陆文放大惊,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盯着他不放,“我爹出什么事了”
小厮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老爷要把夫人挪到家庙,夫人情绪激动,拿剪刀把老爷喉咙刺破了,鲜血洒了一地。”
话音刚落,陆文放已经掀着门帘大步离去,竟忘了跟小四告辞。
小厮忙跟上。
崔宛毓从外面进来,瞧着陆家主仆二人行色匆匆,不由得纳罕,“这是出什么事了”
小四恍然回神,将手里的刻刀放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陆家老爷出事了,我先去趟饭馆,晚上不回来了。”
崔宛毓点头,立刻让下人备马。
小四骑着马赶到饭馆,已经到了黄昏,已经过了饭点,饭馆里除了住宿的客人,倒也不怎么忙。
林云舒见他满脸焦色,“你这是怎么了满头大汗的。”
小四喉头发干,但他此时也顾不得了,忙问母亲,“娘,二哥呢”
林云舒见他似有急事,指着后院,“他正闭门写书呢。”
小四立刻往抄手游廊那边跑,“娘,我找二哥有急事。”
没一会儿,他就在房里逮到二哥。彼时,老二正奋笔急书,头发乱糟糟地,像是破庙里的乞丐。
小四抓住他手腕,往旁边的桌子上带了几步,“二哥,我找你有事。”
老二猝不及防被他抓个正着,毛笔在书上划了一道长长的黑线,他勃然大怒,“小四,你怎么”
他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小四抬手打断他,“二哥,陆老爷死了。”
老二大惊,可是一眨眼,又满头雾水,挠头纳闷,“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我爹。”说完,转身就要继续写书。
小四忙把人拦住,简明扼要将苏惜惜做的事跟老二解释一遍。
老二眼睛瞪得溜圆,将手中的毛笔往书桌上一扔,扶着小四坐下,眼睛瞪得晶亮,“小四,你给我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四不知道他态度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但他有事要问他,自然也没空多想,“我刚刚听人说陆夫人把陆老爷杀了。”
老二想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将自己写的书撕得稀巴烂,狂笑几声,“我写的故事还不如你讲的这个故事有趣,我要重写。”
小四抚了抚额,上前打断他,阻止他再发疯,“二哥,我是想问你。陆兄现在该怎么办你不是懂法律吗”
老二捏着下巴,“杀夫是死罪呀。陆文放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嫡母牵制了。这是好事啊。”
小四松了一口气。却听老二又补充一句,“不过他要想分得大部分家产,还得想想办法。”
小四略想了下就懂了。陆老爷,陆夫人一死。陆家剩下的都是庶子。庶子都是均等的。家产也要平分。
十万家产平分给十五位庶子,拿到手里连一万都不到。
这样一来,分家后的陆家在西风县可就排不上名号了。
用不了多久,不善经营的十五个庶子所分的产业就会被别的家族瓜分,渐渐走向没落。
老二附手在小四耳边嘀咕几句,小四满脸惊喜,冲老二拱拱手,“还是二哥有法子。我真是找对人了。”
老二扒拉下头发,得意洋洋道,“那当然。你读书比我强,但是处理这些杂事还是我擅长。”
小四这是第二次来陆府了。与上一次喜气洋洋不同的是,这次的陆府全部挂着白布,老远就能听到有人哭丧。
大门口设置一口“报丧鼓”。小四一进门就击鼓二下,里面的嚎哭比刚才更加响亮。
原先的聚宝盆院子,现在也摆了一些吃食。不少人正在津津有味吃着饭菜。
丧事做的饭菜一样要丰盛,这样才能配得上陆家的身份。
大堂正中间摆放一口梓木做的棺材,上百个喇叭围上着棺材盘坐在蒲团上诵经。
大堂挂着死者的遗像,灵前摆着由火腿制成的琵琶琴,用熟猪头作头,熟猪肺和猪肝作身,制成的姜太公,饰着彩带的白鲞,用熟猪肚制成的白象,煮熟的鸡制作成的凤凰,悲悲切切的灵案上如一台小小的美食展览。
陆文放及他的十几个弟弟全都跪坐在大堂两侧。每人都披麻戴孝,掩面哭泣。他们身后坐着陆老爷的十几位姨娘,不施粉黛,哭得好不凄凉。
小四在管家的指示下,上了一柱香,向死者遗像行礼哀悼,然后垂泪痛哭。出来后便让管家帮忙叫陆文放到旁边说话,
没一会儿,陆文放来了,他精神很不好,眼底青黑,皮肤蜡黄,嘴上起皮,显然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小四宽慰他几句,便附手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陆文放表情略微有些严肃,朝小四拱手道谢,“多谢顾贤弟,此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小四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陆文放的姨娘性情柔弱,丝毫不能给他助力,他现在孤立无援,自己总不能看着他被人欺负。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人高唱,“周老爷到。”
岳父亲自前来吊唁,陆文放自然要上前接待,也没顾得上跟小四闲聊。
周老爷似乎对陆老爷的死身表歉意,上完香,还拍拍陆文放的肩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人死不能复生。”
陆文放点头说好。
周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哭个不休,嫂夫人一直在安慰着她。
接下来,小四再也没找到机会跟陆文放说话。
七日后下葬,陆家在族人见证下正式分家。
当天晚上,小四见到还穿着孝衣的陆文放,“你没事吧”
陆文放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印章,在手中把玩,“这是陆家家主的徽记。”
小四大松一口气,“你是按照我给你的建议弄到的”
陆文放将印章放回袖袋中,嘴边露出一丝淡淡地浅笑,“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动作,是周家推我上位的。周老爷帮我过继到嫡母名下。我得了七成家产。剩下的三成家产由我十四个兄弟平分。”
小四显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夫人现在还关在牢里,他就不信周老爷会不去看她。既然看过,周老爷应该就知道她为什么要杀陆老爷。苏惜惜杀了陆家两位嫡子,名面是她自作主张。但是其实她跟陆文放是一母所生。周家甚至都可以合理怀疑苏惜惜所为是陆文放授意。
那为什么周老爷还要帮陆文放一把呢
也许大家会觉得陆文放的娘子是周家女。但小四却觉得周老爷此举太过凉薄。
但凡是有情有义的人家都想着为自己的亲人报仇,可是周家不仅不报,反而推杀人凶手的兄长上位。这种人家眼底只有利益,多恐怖。
想必陆文放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不肯叫周老爷为岳父,反而直接称他周老爷。
陆文放勾了勾唇角,“我以前就是太过良善才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么,我学乖了。如果我不是举人,不是周家女婿,他们根本不可能推我上位。说到底我们两家也是互惠互利,以前是我太重感情,做事太过婆婆妈妈了。”
有所顾忌,才会受人牵制。以后压在陆文放头上的两座大山没了,他的日子也能松快一些。但是陆家就得由他一人支撑。偏偏他还不善经营。
小四有些不放心,叮嘱他,“他们周家利字当先,不是积善之家,你可以与之合作,但也要小心。”
“那当然。”陆文放重重叹了口气,侧头看着窗外黑色的幕布上洒满繁星,想到妹妹被群狼环伺练就蛇蝎一般的狠厉。他就心疼。他前面二十二年一直养尊处优般活着。每日除了忧心姨娘有没有被嫡母欺负,再也没有别的烦恼。他就有一种罪恶感。
他收回视线,看向小四,认真而又决绝,“我不想再让别人保护我了。那样显得我很没用。我想保护我姨娘,我妹妹”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我娘子。”
小四微微有些惊讶,“你和嫂夫人已经合好了”
陆文放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点头承认了,“你说得对。我以前确实不该把气撒到她身上。我原本想让她守活寡的心思也确实太过幼稚。她总归是无辜的。”
小四没由来一阵烦躁。在陆夫人事情上,嫂夫人确实是无辜的。但以后周家和陆家到底如何,他也说不好,他试探着问,“如果陆家和周家真成对立面,你娘子选择站在娘家那边呢”
陆文放手捏着折扇,自信满满,“那也没事。只要我身后的靠山比周家大。他们就奈何我不得。而且女人嘛,夫家和娘家同等重要。我现在让她选择,无论她选择哪一方都不会让我满意。我就不为难她了。”
小四微微一怔,没想到经此一事,他的心境大不相同。却又觉得陆家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真是让人头疼。
陆文放却一点也不在意,笑着道,“以前我被人保护得太好了。现在也该换我保护别人了。你也是,等你到了盐俭县就是一方父母官,你也要成长的。”
小四深以为然,“是啊,当个清官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上头有人,好歹有底气。”陆文放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小四指了指房间装订好的几个箱子,“正在收拾箱笼,不日就要出发了。”
陆文放举起茶杯,“那我在此为你践行吧。”
小四回礼,“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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