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舒刚回到县衙, 族长就迎了上来,眼巴巴看着她, “怎么样他手头还剩下银子吗”
林云舒瞧着他两鬓已经染上一层白霜, 其他族人也是长吁短叹,每每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她猜这几日他睡得很不好, 她也很想给他好消息, 但是
她摇了摇头, 有些难以启齿, “银子已经花没了。”
族长如丧考妣,双手捂住眼睛, 跌坐到椅子里。
林云舒让丫鬟倒水, 水来了, 又将大堂里的人全都挥退, 亲自给他斟上, “这是意外,你也不想的。只要好生回去跟族里说, 大家都能体谅的。”
族长盯着面前那茶杯看了一会儿,抬起眼来看着她,眼眶已是红了,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能将银票妥帖收好,也不至被他偷了去。”
每次顾家商队走镖, 他都要小心叮嘱族人收好银票。可谁成想, 头一个出事的竟然是他。他半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林云舒也知他自来爱面子, 再加上这一万两银子太大,哪怕他倾家荡产都赔不起,不用别人责备他,他自己就能把自己责备死。
林云舒正是知晓他这性子,才不让他把什么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也少不得要宽慰他几句,“那赵飞连信王府都能来去自如。武功比我们家老三还要高,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如何是他的对手你别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
“贼人再强,也不是我疏忽的借口。”族长抿了抿嘴,语气颇有几分颓废,“我当了这么多年族长,一直小心谨慎,临到卸任,偏偏出现这种事,真是晚节不保。”
林云舒摊了摊手,“这世上谁能一点错误也不犯呢。”
族长心里好受了些,打算回去后,就让族人重选新族长。他想起一事,站起来冲林云舒行了个大礼,“只是这一万两银子原是要给长工结算工钱的,话已经说出口,我去没银子付。不知大嫂这边能否暂借一万两,年底族里有了银子,再支给你。”
林云舒正有此意,让老大从自家的账上支出一万两银子用来支付长工工钱,末了又道,“我跟那赵飞打了赌。或许你用不了一万两银子。”
于是她将自己与赵飞的赌约说出来。
族长到底是穷苦出身,又经过那么多事,最是了解人性,心里倒是不报什么希望,“希望收回来一点是一点。”
第二日一早,收到银票的福伯就到银号将银票破开,全部换成铜钱,将长工们的银子都给结清了。
与此同时,衙役在城中大街小巷张贴布告,将义侠赵飞偷盗一事简明扼要说了,又写明“若是收到银子的百姓能将银子还回来,可饶了赵飞一命。”
盐俭县像是炸开了锅,街头巷尾全都在讨论这件事。
顾家饭馆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前几日顾家饭馆摆下擂台,许多食客都过来凑上热,刚好将老三和赵飞那场比武瞧了个正着,直呼过瘾。
听到前几日偷了大户人家银子的小偷正是赵飞,一个个都议论开了。
“自己偷来的银子转手就送给别人。这赵飞可真够傻的。”
“什么傻人家那叫义气。”
“义气你就瞧一瞧吧,看看他散出去的银子还能不能收回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义之财怎能花用我就不信咱们盐俭县的百姓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试图说服对方,但最终谁也不服不了谁。
县衙门口,鸣冤鼓旁边有个大木箱,两名衙役守在那里。
林云舒和赵飞坐在县衙大堂等消息,老三站在林云舒身后,时不时就有衙役进来报回收的银钱数目。
“从早上张贴告示已经两个时辰,截止到现在已经有五个百姓前来还银子了,加起来共计一百两。”
赵飞手指动了动,抬头瞧了一眼对面。
自打她将自己请过来,她就一直拿着本书在看,一言不发。
倒是她身后的飞云刀抱着他的那把破刀一直盯着自己,眼底全是嘲讽,似是顾忌亲娘的威严,明明有话要说,却一直憋着。
赵飞面色有些难堪,心中隐隐升出一丝悔意。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从外面跑进来,瞧见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出了远门。
这是老二派出到平林村打探消息的,老三当即迎上去,“怎么样打探到吗”
这衙役名叫何三七刚进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捕头大人这么一问。他走到大堂旁边的茶几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咕喝了一杯,才开口,“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孩童口中套话,得知有位大侠每年都会给他们送银子。他们家就靠着那银子过活。”
林云舒搁下书,看向对面的赵飞,似笑非笑道,“你该不会就是那位大侠吧”
赵飞扯了扯唇,面色有几分僵硬,“十三年前,永平村的村民曾经救过我的命。为了报恩,我每年都会给他们送银子。”
那一年冬天是他初到盐俭县,路经雁山,被土匪抢劫,他年轻气盛,仗着武艺高强,不肯交银子,就跟他们打了一架。他身手好,可对方人多势众,最终两败俱伤。他身负重伤,为了躲避身后追踪他的土匪,他无意间躲到平林村,被那里的村民所救。
平林村的村民们都很善良,明明家境都很贫苦,却愿意冒着被老虎吃掉的风险为他上山采药,拿出过冬的粮食请他吃,宰杀家禽给他补身子,他才能养好伤。
好了以后,他就离开平林村。只是每年夏天都要到平林村一趟,给每户人家都送上一百两银子,十三年,没有一次间断。
老三从桌上取了一张告示递给何三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劳烦你再去跑一趟,将告示上的内容告诉平林村的村民。如果他们肯将银子送回来,你就将银子稍回来。”
何三七苦哈哈地,他这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又让他去
老三冲他伸了根手指,“一天给你一百文补贴。”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何三七听到这话,小眼睛变得亮晶晶,变得精神抖擞,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好事,忙不迭往外冲,“捕头,我现在就去。”
等人跑远了,老三啧啧两声,“臭小子,刚才还不乐意,给钱就愿意了。”
林云舒手撑下巴,认认真真瞧了他好几眼,缓缓笑了,“老三,没想到你居然还懂得奖励孺子可教,谁教你的”
被亲娘夸赞,老三心里很是受用,面上又喜又羞,老老实实道,“我看大哥都是这么奖励大厨的。”
顾家饭馆生意蒸蒸日上。大厨经常会有加班,尤其是大户人家办生日宴,通常都是将大厨叫到家里做菜。老大就会将轮休的大厨叫过去帮忙,额外给大厨补贴。
只要去一趟,既有剩饭剩菜又有补贴,搁谁不抢着干
老三瞧见了,也受了启发。二哥给他不少银子做为奖励,往常都是吃喝用掉的,倒不如拿出一半专门用于奖励,效果格外好。
他们这边聊着,赵飞却是如坐针毡。
为了区区一百文,大热天就跑去平林村这衙役的工钱也不高嘛。
林云舒瞧着赵飞不以然地样子,突然问道,“你知道一个长工一个月能得多少工钱吗”
赵飞怔了怔,老实摇头。
林云舒好心为他科谱,“一个身强力壮的长工每月可得四百文,这还是天气晴好的情况下。要是遇到下雨天,没有工出,那就没钱。那些长工都是干了半年,每人最多能得二两四钱银子。你偷走的一万两银子要发给四千多名长工。”
赵飞沉默良久。
林云舒话峰一转,“当然你不是从长工手里盗的,你是从我们顾家族长手里偷走的。这银子是我们整族的财产。我们族里一共有八百多人。平均分到每人手上也才十二两半的银子。你真的觉得这银子很多吗”
赵飞脸彻底黑了,羞愧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三瞧着直稀奇,之前他娘说了那么多大道理,他也不过只是面皮红了一阵,头耷拉着,但都没有现在这样是真的认识到自己错了。
就在这时,知雨从后衙过来,“老夫人,该吃饭了。”
林云舒便让老三先将赵飞送回牢房。
老三点头给他上了镣铐,走了门口,许多百姓都围在门旁瞧热闹。
老三顺嘴问一句,“现在有多少银子了”
“已经有一百二十两了。”衙役恭恭敬敬答道。
赵飞抿着唇,老三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一扭头就瞧见赵飞脸色铁青,偏偏他也不怕赵飞,嘴里不饶人道,“四五万两,咱娘只要收回两万两就算你赢,我瞧着这势头连两千两都难。你呀,那么多银子就是扔到水里都能听个响儿,扔给这些人,你连声感激都没有,还要被他们骂。”
刚到手的银子,但凡有点贪心的人都会昧下,现在让他们吐出来,那比挖他们的心肝还要难受。不定在家里怎么骂他缺德呢。
赵飞这几天已经被打击得遍体鳞伤,他一直以来的信念在逐步崩塌,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只是他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人群里,胡掌柜眼睛一直追随着赵飞,冲着赵飞喊了几声。
赵飞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胡掌柜扒开人群挤进来,瞧见他手上脚上全是镣铐,一代江湖大侠却被人如此对待,真是苍天不公他视线落到赵飞已经磨出血的手腕上,心中恨不得替他受了,“贤弟,你受苦了。”
老三眯了眯眼,抱着宝刀斜了他一眼,“哟,这不是清风楼的胡掌柜吗原来你和赵飞认识啊。上回我去你们酒楼找你,你怎么说没看见过他呢”
胡掌柜面上有些尴尬,光顾着叙旧了,竟忘了这一茬。
老三今儿心情好,再加上他娘有意收服赵飞,也无意节外生枝,便也没跟他计较,甚至还好心给他提了个建议,“你想救赵飞那好办呀,你回去后就发动百姓,将他散出去的银子还回来。这样他的小命才能保住。”
胡掌柜看向赵飞,想知道是真是假
赵飞抿了抿唇,“我跟县令大人的娘打了赌。她亲口答应的。”
胡掌柜原先看到告示只信了六成,现在却是信了十成十。不用丢命,那可是意外之喜了,他立时激动得直搓手,喜上眉稍,“贤弟且等一等,我一定让兄弟们帮忙,帮你要回银子。”
要回银子而不是还回银子那他义侠的名头岂不是要蒙上一层灰了
他刚想张嘴,却又想到林云舒之前骂他的那句话什么狗屁义侠,你就是个小偷而已。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两人聊得火热,老三却没兴趣在大太阳底下晒,扯着赵飞的胳膊就往牢房拽,回头看了眼胡掌柜,冲他摆手,“行了。你们要探监直管到牢里。我可没兴趣陪你们在那边晒太阳。我还得回去吃酱肘子呢。”
赵飞抿了抿唇,冲着胡掌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兄长帮忙。”
胡掌柜见他不似以前古板,心中更是欣慰,“都是自家兄弟,不值当”
胡掌柜回去后,立刻召集几个弟兄商量办法。
“上回吃酒,大哥好像说他偷了四五万两银子,送回去多少两了”赵文广记性好,当时只觉得飞哥果真有本事,随便去大户人家走一趟就偷了几万两银子。可比他们辛辛苦苦走一回镖挣得太多太多了。
胡掌柜抬头窥了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我走的时候,才一百五十两。”
赵文广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巴掌拍到桌上,咬牙切齿道,“这些混账,明知道钱不是自己的,还不将钱还回来救我飞哥一条命。”
其他人纷纷劝他,“不值当为这些人生气。咱们还是好好想法子救大哥吧。”
胡掌柜想了想,将身上的钱袋解了下来,“不如咱们凑凑”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慷慨解囊,可惜他们收入本就不多,加起来还不到两百两。
赵文广沉着脸,抿得死死地,“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飞哥死当初咱们跟飞哥学武艺的时候,可是结过义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难不成你们要当缩头乌龟”
几人瞧他又气了,立刻上前安抚,“我们没说不救飞哥。但是只靠咱们几人,哪怕砸锅卖铁也不够。我看还得更想法子。”
四人齐齐看向胡掌柜。
胡掌柜捋着山羊胡,沉吟良久,才敲了敲桌面,“为今之计,咱们只能采用智取”
“如何智取”四人眼睛一亮,觉得有门。
胡掌柜笑得一脸神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既然赵贤弟将银子发给那些百姓,咱们不如将银子要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赵文广有些打退堂鼓,“这合适吗那银子可是大哥给出去的,咱们再要回来。飞哥的面子往哪搁啊”
给出去的银子就像泼出去的水,再无收回的可能,偏偏他们上门讨回,太丢人了。
胡掌柜摊了摊手,“唯今之计,只有这一法子。”他又将那县令大人所做这事说与众人听,“这个县令大人可不是以前那个酒囊饭袋。他手下能人辈出,连赵飞这样好的身手都能捉住。咱们就算去抢劫,回头也能被他们抓住。倒不如上门威胁。那些胆小怕事的百姓,受了惊吓,定会将银子交上来。”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只能答应。
这五人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用黑纱蒙面,换了黑衣,一起跑到之前去过的永安巷,一家家敲门。
有那胆小怕事的百姓当即就将银子奉上来,胡掌柜却不让大家沾手银钱,“你若真知道错了,就该亲自把银子送到衙门。也好让我们看出你的诚意。”
百姓连连应是。
而有一部分百姓却是因为急用钱花掉了,根本没银子还。
而另一部分却是拒不归还,并且言之凿凿,“扔到我家院里,就是属于我的。你们凭什么要回去”
每每碰到这样的情况,五人就想把人胖揍一顿,当然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压着他们发誓,非要他们明天将银子送回去,要不然下回还来揍人。
一半人被打怕了,担心发的毒誓生效,真的到衙门归还了银子。
另一半人就跑到衙门告状,说有人晚上对他们行凶。
老三便带着衙役在附近巡逻,五人再也找不到机会。
眼见着银子涨到六千两就再也不涨了。大家只能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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