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一来就被暄软的被窝的收买了,朱嬷嬷对朱绣的印象极好。
朱嬷嬷是姑苏林家的供奉嬷嬷,林家夫人贾敏对自己的娘家那是万分信任,昨日一到荣国府,林家随船来的管事娘子们同朱嬷嬷一起进去拜见了史太君,只道让朱嬷嬷随贾家安排,竟连一个小丫头都没给朱嬷嬷留,展眼就走开了。
饶是朱嬷嬷历事颇多,也暗自咋舌不已:再是娘家,也没见过这样行事的。
朱嬷嬷本来还思忖着趁林家女人没走,还是得要个相熟的婆子留在身边作伴兼使唤的好。不想贾家分派的丫头,竟难得的周到细致,可巧的还是个本家,一见之下就觉得合眼缘。她自己晚间想了想那林夫人的行事,要个婆子事小,只怕那林夫人多思多想,反两相都不美。
索性罢了那想头,次日叫朱绣挪到东次间,挨着她作伴。
这时节已过霜降,小选就在明年七月,这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时间,是以,两位嬷嬷一经安顿下来,就接管了贾元春的教养事务。
梨香院幽静偏僻,贾元春便每日辰时过来,朱嬷嬷、何嬷嬷轮番在正堂教导她。
贾元春是受过嬷嬷调.教的,大面上的礼节规矩都熟悉的很。荣国府特意请这两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来,一则是为了教导元春学宫女如何行事,教她低下头走路;二则贾家如今连个能上朝的人也没有,宫里更是亲眷全无,消息不灵通的很,贾家指望两位嬷嬷能告诉元春些宫闱秘辛,再不济说些皇后妃嫔的脾性喜好也好。
“头一则倒不难,这大姑娘虽然心气颇高,但在这上头也能弯下腰,那些睡卧规矩学的极快。”朱嬷嬷边教朱绣刺绣,边随口道:“后一则不说也罢,宫里的贵人们哪个是好相与的,大姑娘要抱着投人所好的心思,恐怕日后要吃教训。”只是她劝也劝了,那大姑娘全然不放心上。
至于宫闱秘事,就是亲侄女亲甥女都不敢吐口,这府里的当家太太当真好大的口气,暗示不成就贿赂诱迫,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个大胆的娘,那贾大姑娘现下虽看不出来,只怕私底下也是敢妄为的,朱嬷嬷在荣国府还不足一旬,已心生退意——本觉得林家是书香清贵门第,到她家做个供奉养老也还使得,不想林夫人的性子敏.感多疑,她这娘家更了不得,上上下下乱糟糟的,偏又眼空心大,镇日这个将来有造化、那个日后必成大器的吹嘘不停,那位宝二爷的玉,更是翻来覆去说过多少回。朱嬷嬷都替他们觉得脖颈发凉,这要是上头的贵人们当了真,一家子性命都得折在里头。
“对,你这针走得好!就是这样,手要稳,眼要亮,下一针走哪儿心里得有数。”朱嬷嬷摩挲着朱绣瘦削的脊背,见她刺绣学的极快极好,觉得这丫头哪儿都合心意,她要是当初没进宫,生个女儿也该是这模样了,心里不免动了些念头,又先按下不表。一心指导朱绣作绣活。
朱绣心里明镜似的,朱嬷嬷、何嬷嬷在正堂教导大姑娘,她们说的那些话,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要她说,这位朱嬷嬷是锦心绣口,聪明的很,贾元春说话虚情客套,她就比着贾元春说的来回话,她跟自己说话都比和贾大姑娘说话来的实在直白;那位何嬷嬷就差点,兴许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私底下偷着嘀咕了不少宫里的小话,只是何嬷嬷原来只在闲置的宫殿掌事,说的大都是些小贵人小常在的闲言碎语,只怕贾大姑娘听得并不满意。
“嬷嬷,扬州是什么样儿的?林姑太太府里又是什么样?”其实朱绣最想问的是林家的姑娘,那可是多少人心中女神。
“扬州和都中一样繁华,比这里温暖潮湿些,不过扬州绣娘织女多,我家原也是绣户,祖传的手艺,到如今也只剩我一人了。”朱嬷嬷有些惆怅,转眼又顽笑似的笑道:“你这孩子心灵手勤,倒是个好苗子,你好好用功,兴许能传我的衣钵呢。”
这话说过去,朱嬷嬷又道:“林家么,人口简单,不比这里喧嚣富丽,他们书香人家虽然规矩严谨,但林老爷和林太太都是宽和人,林家还有位小姐,生的婀娜不俗,虽纤弱些也不妨事,那也是个乖巧可人疼的孩子。”
朱绣心道,林黛玉在她自己家里的时候,尚被旁人称道乖巧可疼;而来到荣国府寄人篱下的时候,就要被奴仆们说多心刻薄。可见,不是黛玉变了,而是地位变了,待遇也就不同了。
和朱嬷嬷边闲话,边做女红,至晚间,一个青色底缎绣牡丹的椭圆式荷包便做好了。朱绣趁无人,从翠华囊里拿出早已配好的药包,小心放进荷包里,睡前将荷包送给朱嬷嬷。
朱嬷嬷见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个眼巴巴等夸奖的小狗崽儿,不由得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好孩子,嬷嬷谢谢你。我看看,你这牡丹绣的好,都有嬷嬷八分的功底啦。”
学刺绣都是从学绣花卉开始的,牡丹可是最易上手的了,那里就有什么功底。朱绣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又舍不得离开朱嬷嬷温暖柔软的怀抱。
朱嬷嬷闻闻荷包:“有沉香、檀香、零陵香、甘松香……绣丫头,这是你配的?”
怀里朱绣黑黝黝的脑袋点点,“沉香、丁香、甘松香、藿香、木香、鸡舌香、雀脑香各三钱,白芷二钱,冰片半钱,零陵香十钱,研成细末制成的。有养神养心的效用。”怕朱嬷嬷因她年纪小不相信,又道:“这方子是家传的,绝没有不好的效用。”
中医香疗学,无数前人实践过的,她当初学的可用心,方子更是背了无数,那些香料药材又在翠华囊里蕴养过,效用绝对好。
朱嬷嬷忙笑着宽慰她:“你放心,我都知道,你年纪虽不大,却有真本事。你这样儿的孩子我见过不少,你是在这上头有天份,就如同那林家的姑娘有诗书的天份一样。论灵性那孩子只怕比你还强些,几岁的小人儿诗经、论语就通晓了,喜得林老爷一行笑一行悲,只恨她不是个儿子,不能光耀门楣。”
又指着床上那绿缎绣葫芦枕头道:“这香枕我睡着比以往都好,好孩子,你的心嬷嬷都知道。”
那枕头原是朱绣看见朱嬷嬷觉轻易醒、醒了就难睡着,才寻么着做的。不过是感念朱嬷嬷待她好,又肯放下身段耐心教她刺绣,想报答人家罢了。做香枕时她求示过朱嬷嬷的同意,却没说是她自己做的。
没成想这点小心思朱嬷嬷都看在眼里,如今还开解宽慰她。
“这里头是冬瓜仁、白芷、当归、川穹、沙参、柴胡、防风…各四钱,有怡情悦志、镇静安眠的效用,嬷嬷用的好,等开春了,我按着时节再给嬷嬷做新的。”朱绣也没想藏着掖着,把方子跟朱嬷嬷说道。
朱嬷嬷揽着她,娘儿俩个又说了好一会闲话,才熄灭蜡烛睡下。
对面厢房里,绣鸾把门打开一条缝儿,见东厢灭了灯朱绣也没出来,吁出一口气,心道平日看那朱嬷嬷待绣丫头又亲热又诚恳,这天寒地冻的还不是让她睡脚踏?可见都是虚的,两个老虔婆就没一个好物儿。
正想着,落地罩里传来何嬷嬷声音:“这雪都快下来了,你还嫌屋里热不成,还不快关了门睡觉!”绣鸾只得忍气在脚踏上胡乱睡了。
东边屋里,帐幔里暖煦煦的,朱绣挨着朱嬷嬷早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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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绣还没觉察,一场场大雪就下来了。
自打进了腊月,王夫人便遣人来替元春向两位嬷嬷告假,说是元春身上有些不好,每三日才过来一晌。何嬷嬷兀自有些不平,背地里和朱嬷嬷发牢骚:“当初千求万求的请咱们来,咱们来了,她们家反倒摆起谱来了,这叫什么事!”
朱嬷嬷劝她:“咱们吃吃喝喝的,不干活还不好?”
何嬷嬷嗤笑:“原来的主家可不敢这样,咱们从宫里熬出来,到谁家不高看一眼,只她们家,真把咱们当成奶妈子使唤了。”又朝西厢房她自己的屋子撇嘴,“我是没进过其他侯府伯府的,但原来那家也是正四品的清贵人家,规矩那是顶顶好的,可你比比这个府里,丫头的款儿比我还大!老姐姐你不知道,我头天来的时候真是扭头就走的心都有了,那屋里,被褥一股子潮味儿,漱盂香炉都不齐全,连口热水都得我开口去说,我只不信,她伺候她家主子也敢这么着!”
朱嬷嬷但笑不语,心道你老人家倒是拿脚走人呐,还不是看这荣国府赏银多。为着这点子银钱,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再小的常在答应,那日后也是这府里大姑娘头顶上的主子,叨叨那些小话儿,让那贾大姑娘还没进宫心里头就看不上那些小主儿,于人家有什么好处!这不是害人吗。
“你也是个劳碌命,老绣这些劳什子做什么。”何嬷嬷见朱嬷嬷手里针线活不停,有些看不上。要她说,好不容易遇到个手松的主家,就得趁这机会,在荣国府里狠狠捞一把。她们这些放出宫的嬷嬷,不比那些宫女还能嫁人生子,没有夫家孩子,那钱财就是她们后半辈子的倚靠。
“我是绣娘出身,做惯了,一日不做点绣活就难受。”朱嬷嬷笑着给何嬷嬷倒茶吃,“你尝尝这个玉屏风茶,是我屋里的绣丫头熬得,天冷喝上一壶,不会伤风受凉。”
何嬷嬷咂咂嘴,药茶下肚,腹中果然暖呼呼的,不免艳羡道:“平平都是丫头,我屋里那个听说还是当家太太调理出来的,比你这个可真差远了。”
朱绣正坐在落地罩里练习劈线,她已经能劈十六丝了,正学着绣水纹。她见过朱嬷嬷手中丝线能劈出六十四丝,绣的仕女图像是活过来一般,能有这样好运道学人家的技艺,可不得下死力气。这会子听到外头何嬷嬷碎语,心说,朱嬷嬷待我也不像主仆啊,比师徒也差不离了。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都是处出来的情谊。
却不妨忽听到何嬷嬷压低声音,暧昧道:“老姐姐,你可知道,这家里的大姑娘不是病了才不来的,是她们家那位王夫人,不知听了谁的教唆,暗地里请来个瘦马出身的红倌人教导闺女,唉哟哟,还是大家子呢,羞不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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