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清早, 薛姨妈和薛宝钗才要用饭,就见王夫人打发金钏儿来问“姨太太今日可还要出去我们太太说若您在家, 她要过来同您说说话。”
薛姨妈忙问“可是有什么事”
金钏儿笑道“昨儿舅太太使人来请太太过府去,兴许为这个。”
薛姨妈听了,心下有些不自在,原来二嫂子昨儿请姐姐家去说话了, 她还不知道呢。薛姨妈原是家里幼女,王子腾之妻进门,和这个小姑子很是相处了几年, 两人间就如同王夫人和贾敏一般,私底下有些嫌隙。
若不是因这个,纵然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可嫂子还在家呢。论远近亲疏,兄嫂家才是娘家,薛姨妈很该带着儿女住在王家才是。
薛宝钗从旁笑道“今日不出去。原是些家里的故友旧交,知道我们来了, 一年里打发人送来好几回东西来,实在推辞不过,才过去走动走动。如今好容易走完了,还出去作什么。”
说着,又叫莺儿赏金钏儿, 又叫外头婆子好生送出去。
金钏儿不知底里, 回来还跟妹妹道“往日只知道薛姨太太家富贵, 在金陵老家极有名望,今儿才知原来人家在都中也有这样多的老相识可见真人不露相也是真人。”
薛宝钗目送着出去了,才问她母亲“姨妈不大来这边,往常都是咱们去姨妈那里,可是舅舅家有什么事”
薛姨妈思忖半晌,忽有些喜意“不是我儿的事有消息了罢若不为这个,我再想不出别个来。”也顾不上好生用饭,赶忙催促宝钗道“若果真如此,你的造化就来了”
又喝命莺儿“快去服侍姑娘重新妆扮把前儿才做的那件云锦的拿出来,再从我那里把镶红宝的那支凤簪拿过来”
薛宝钗忙道“莺儿且慢,你先出去。”待屋里只剩下她们娘俩个,才道“若姨妈来说的是那事固然好,可妈昨儿才说大姐姐进宫去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怎么这会就忘了大姐姐还在里头没出头,我这儿就打扮的那样儿,可叫姨妈怎么想呢”况且姨妈又不喜人打扮的鲜艳招摇,在自家面前还说过几次风姐姐妆扮忒过的话。
薛姨妈抚掌笑道“可是我欢喜的糊涂了,亏了我儿能定住。”说罢,只自己换了见客的衣裳,又在脸上敷粉好使得气色更好些。
一时梨香院里就忙碌起来,老婆子丫头要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等,还得预备外摆的茶果器皿。莺儿就忘了回史大姑娘来了的话。
薛宝钗令人置备下好茶果子,就进里间去了。先是拿了本书闲看,后又掷下书,仍旧叫莺儿把针线簸箩端来。
朱绣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先在老太太用早茶的时候回了要摘花的话,贾母笑道“只摘去罢,叫着你林姑娘、云姑娘也都去,就说我的话,叫嬷嬷奶妈子不许拦着。姑娘们鲜活是好事儿,随你们闹去。”
旁边鸳鸯就道“老太太愈发纵着她,若剪秃了,明儿没花带只叫朱绣丫头给您找去,况且两位姑娘才不去呢。云姑娘许是搬家闹得,口角起来燎泡,还有些起热,我才叫翠缕服侍她吃了一丸天王补心丹。林姑娘那里更是个爱花人。况且早起风硬,花园子底下泥也是湿的,除了她,谁愿意去呢。”
说的贾母就笑了,又问湘云,道“往年云丫头最是个康健的,怎么养的这样弱了”想了想,吩咐琥珀道“既是吃了天王补心丹,也还罢了。你去看着些,若还不好,就叫外头请大夫来看。”
朱绣和琥珀一起出来,琥珀道“少听鸳鸯胡诌,老太太这里日常带的只是花房里的养的,花园子里的经过风霜,那花朵上总有些瑕疵,老太太是看不上的。你有用,剪秃了又何妨,反不过几日就长出来新的来了。再者你不剪它,倒叫外头那些婆子偷摘出去卖了。”
朱绣因笑道“往常还说我像老妈子,你絮叨起来比我还像呢。快去看云姑娘去罢,这起热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用管我,我心里有数呢。”
说毕,就和九秋从小药房搬出来一摞晒药的圆簸箕来。
大花园里的菊花开的正好,朱绣细看时,果然有几株名贵的泥金九连环、太真含笑、汴梁绿翠上头都有被掐去的痕迹,那几株都靠里面,若是来往的丫头媳妇爱美摘花带,不至于冒着弄脏绣鞋的险进里头摘。
她和九秋刚过来这里,没铰几朵呢,就有两个有些眼生的婆子赶上来,远远就喊“谁在那里老太太的花园子也敢撒野”
朱绣当下心里就有数了,九秋方才要骂人,朱绣只示意她先别说。
那两婆子赶上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看见那一摞簸箕,立刻急了眼,凶神恶煞的就骂“哪儿来的轻狂小妇养的乱折乱掐的不说,你们还偷上了”
朱绣心下好笑,这花园子就跟她家的似的。其实朱绣这会儿摘的都是些丛生的白菊、,那些名贵的、大花盘子的菊花只能赏,并不适合来入药泡酒。这些白菊、花朵小些,平日也无人掐来簪头上。
“嘴里放干净些你们是哪个我们摘花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少这里充大吆三喝四的”九秋忍不下,立刻喷回去。
这两个正是姑嫂二人,骂人的这个称何婆子,另一个是她小姑子方婆子。这两个本不是正经在府里当差的,何妈早年是被荣府采办的学过些小戏的女人,多少年都没差事了。因着何妈有个亲姊妹配给了夏家的,夏家比何家有些能为,她妹妹夏婆子便谋了大厨房的差事,也是借着夏婆子的势,她二人才能进府来。
这姑嫂两个早听说大花园里花儿极好,还有人偷摘来卖,便也动了心思。只允诺分给夏婆子四层,夏婆子便每日趁天早人少时带她们进来,这样断续半个月,果真赚了不少,胆子愈发大起来。
今早才折了几枝,就见有人来,她二人慌忙躲起来,见竟也是来摘花的,本想等等,却看见竟是抬着簸箕来的。这两人便琢磨着这和她们一样,都是来偷花的,往日见着各房的丫头折花带,也不过是拿手握一把,况且她们也从没见过这早就来摘的。
说到底,还不是生怕朱绣两个拿了那些家伙事,把她们看重的那几只贵重摘了。这才乍着胆子,虚张声势的叫骂,想着把两个不经事的丫头吓走。
先前朱绣两人不还嘴,何婆子还敢骂人。这见九秀声势强硬,已是气弱了,何婆子拉拉她小姑子的衣裳,就要走。
朱绣道“站着,你们是哪个屋里哪处行当的,我怎么没见过。”
何婆子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姑娘,穿的虽素净,可衣服料子卖了她家都买不起,那头上、手腕子上带的也是镶珠嵌玉的。当下便怕了,嗫嚅道“上下几百口子,姑娘哪里能都认识呢,我们原是不识泰山,老眼昏花没看清这就走这就走。”
就连九秋都疑惑了,“你们不认得朱绣姐姐”
后面方婆子道“这主子屋里的姑娘多了,咱们哪能都认得。”
这话不对,这府里头别的屋里的大丫头兴许有人不认得,可老太太屋里的,自来都高人半筹,就是没见过真人,也听说过名字。这俩婆子明明听到她说朱绣姐姐的名字了,还只不认识,可见是外头的人。
朱绣和九秋对看一眼,朱绣道“只管报上名字。我是老太太屋里的,这各处的妈妈们我即便不认识,也都听说过。”
俩婆子慌了神,方才还扯着老太太做大旗,这回就犯人家手里了。也不要藏在树后头的花儿了,两个就要跑。
朱绣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位想想,我只一喊,你们能跑出多远去况且那闹大了,可是不好收场。你们只说,是哪家的,是谁把你们夹带进来的”
两人不敢跑,何婆子只站着哀求“姑娘行行好,我寡妇失业的,没个差使,才不认得姑娘。纵使不认得姑娘,也犯不着什么罪过,姑娘这样作兴,别人知道了还说姑娘拿大欺负老弱。”
九秋都气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是朱绣姐姐气量狭小,因她们二人不认识自己才歪派她们的错处。倒不提她二人偷进府里的罪过,反倒打一耙,赖在朱绣姐姐身上。
九秋人小跑的利落,展眼就从方才这两个婆子藏身的树后,把几朵菊花找出来仍在她们跟前,怒道“这是什么”
何婆子还要狡辩,朱绣道“咱们是奉了老太太的话,来摘花的,你很不必说别个。我们要折的和这几朵全不是一回事。若只歪缠,我只去回了二奶奶就完了。”
何婆子、方婆子在外头也常听说琏二奶奶狠辣,这才说了自己的夫家名姓,又说是夏婆子带进来的。
朱绣当下就明白了,合着这二位就是日后承包了一块大观园的花木,为着谁先洗头、大闹怡红院,又为着几枝嫩柳、几朵花儿得罪莺儿的那俩婆子。贾宝玉以后的小丫头春燕的亲娘和姑妈。就是那位夏婆子,朱绣也熟悉的很,当日在大厨房时,赶着要认自己做干女儿,自个不愿意还惹了她的嫉恨。
“你去跟你平儿姐姐说一声罢。”当下,朱绣就道。这二人是难缠婆子里的标志性人才,只怕恶的、不管讲理。
这二人不知平儿是哪个,可见这位姑娘是个好性的,还要上来歪缠。九秋就道“你们怎样,原和我们无干。只你们坏了规矩,我们看见了,不敢当没看见,照例跟管事的通报一声罢了。你们再没完,咱们就回了二奶奶去,看怎么说。”
那二人这才不敢了,只跟着九秋去了。
平儿如何发落朱绣也不关心,横竖这二人没有差事,想罚也难。朱绣只想着在平儿那里留个影儿,来日可别选进来了,这俩人,贪财心毒、调三斡四,平白生出多少是非去。
总算能安生的摘些菊花来,朱绣忙了半晌,摘了足有三簸箕。也没往上院去,那边人来人往的,朱绣自己抬一个,后头九秋和三个小丫头两人一抬,往眉寿苑这边来。
谁知迎头捧上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见朱绣这幅形容,忙道“这是做什么去”又看簸箕上,只是些不稀罕的、白菊,就笑道“摘这个有什么用,你要这些,哪儿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呢。”
朱绣就笑道“泡一点菊花酒给老太太,只是老太太那里人多,不好晾晒,想过去借林姑娘的地方。”
周瑞家的更是捂着嘴直笑“外头买的好菊花酒,才多少银钱一坛子,值得你费这个功夫。”言语里有些看不上的样子。
朱绣只笑笑,心道,买来的能和我泡的比。
九秋就见周瑞家的堵在前头光说话,也不伸手帮一把朱绣姐姐,她可一个人抬着一簸箕呢。
这簸箕虽不沉,却有些大,得两个胳膊抡圆了才能平衡,着实有些吃力。朱绣正想绕过周瑞家的去,却有一个打扮的极朴素的老婆婆从周瑞家的身后伸出手来,帮朱绣扶了一把簸箕。
朱绣一见,老婆婆后头还有个小童,含着手指头,怯生生的抓着大人的衣裳躲在后面,只伸出个小脑袋来瞧。这祖孙两个与穿金戴银的周瑞家的一比,寒酸的很,显得格格不入。
朱绣眼睛一亮,这该是刘姥姥和板儿罢这位老人家可是个福星呢,心眼也真的是好,周瑞家的可一根手指头都没伸出来呢,忙真心实意道谢。
刘姥姥忙忙道“不敢不敢。”她是个实在人,两手都上来要帮着朱绣抬。
朱绣见周瑞家的拧起眉头,忙赶着说“周姐姐,这位婆婆是若是有空闲,请她老人家帮我一下,可使得”
周瑞家的抬头四望,想找出一个人来,只这处偏僻些,实在没旁人,就道“好姑娘,这是一位老亲戚,要给二奶奶去问安的,二奶奶只这会有功夫,耽误不得。”
朱绣就笑道“原来是亲戚,怪不得周嫂子亲自领着呢。那正好,请婆婆去我娘那里喝杯茶水,歇歇脚,再去见二奶奶岂不更好”说着就对刘姥姥道“您是府里的客人,原是不该劳烦你老人家,只是我这儿实在有些吃力,求婆婆疼我,帮我一程。一会儿我亲自服侍您老去见二奶奶,再不会耽误的。”
周瑞家的本就给朱绣三分面子,听她说这番软语,觉得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这样礼待刘姥姥,更觉得显弄了自己的体面。况且都知她和琏二奶奶要好,她跟着,琏二奶奶抽空也会见,也不再拦阻,反倒跟刘姥姥道“刘姥姥,这是老太太跟前的朱绣姑娘,老太太疼她跟小姐们也不差了。她娘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可是了不得。”
刘姥姥稀里糊涂的,怎么又是老夫人的丫头,又是宫里嬷嬷的女儿,听不大明白,但也知道这不是个普通丫头。
周瑞家的很不愿意多走路,况且她知道王夫人的心事,对眉寿苑一直淡淡的,当下就跟朱绣道“既然有你陪着,那我就不过去了,我往那边倒厅去,一会只管那里去找我。”
说罢就丢下刘姥姥和板儿走了。九秋暗自撇撇嘴,这位周嫂子还真个指使起来了。
见刘姥姥有些无措,朱绣笑道“无碍的,姥姥咱们这边走,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因老太太想念,来住些时日。我娘是林姑娘的教引嬷嬷,姥姥跟着我歇歇脚,填一填肚子”
刘姥姥见她,虽叫自己帮着抬一抬,可她却负着大半的重量,自己挺多就是扶一扶罢了。且言语间温柔可亲,并无一丝看不起的样子,心下也安泰起来。
板儿小人家家的,在家里也常帮着爹娘做些扫地、递东西的活儿,看他姥娘帮着抬,自己也跑到后头簸箕底下,双手抬起来,要帮九秋顶着。喜得九秋了不得,到眉寿苑里搁下簸箕,就从自己荷包里掏出奶子糖给他吃。
早有门上去报给朱嬷嬷。黛玉今日又被贾母使人请去了,陈嬷嬷也跟去,如今不在这里。朱嬷嬷忙出来迎,又让进自己屋子请吃茶。
刘姥姥虽是乡妇,但年纪大了,有些见识,世情也极通。朱嬷嬷与她说了几句话,觉着她质朴又机变,况且一日日的在荣府后宅里,对外头的新鲜事儿很是爱听。
朱绣见她姆妈意犹未尽的,忙道“姥姥一会还要去二奶奶那里。赶了这久的路,恐怕早饿了,姆妈要说话,也得等姥姥填报肚子再说呀。”
这会儿大厨房里早已准备午饭了,朱绣使人带着钱去,很是拎了两提盒来。
刘姥姥见这母女两个都和善,况且也不嫌弃她们,愿意和她们一桌吃饭。她和板儿早饿了,菜又丰盛,边说边吃很快就放松下来。
一会,吃罢饭,刘姥姥就要告辞。朱绣便陪着出来,朱嬷嬷打发九秋拿过来一个包袱,朱绣把包袱递给刘姥姥道“姥姥别嫌弃,原是给板儿的一些小东西,快别推辞。我送姥姥过去,二奶奶正有空呢。”
说罢,送刘姥姥至熙凤院中的倒厅。熙凤那边才吃完饭,已听平儿说了缘故,听见这里动静,立刻叫请进来。
朱绣扶着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下,这才辞了凤姐出去。
刘姥姥肚中有饭,且已不那么紧张,此番应对便更从容些,凤姐封了三十两银子送出府去。
朱绣听平儿说,倒比书里还多得一半,只道是意外之喜。
且说刘姥姥家去,打开朱嬷嬷母女给的包袱,细棉布里竟然包着两个五两的银锭子和几册三百千的启蒙书。不禁又惊又喜,想人家母女一句未提自家打秋风的苦楚,却想的这样周到。她女儿展开那细棉布,足够两个孩子各做一身衣裳了。
朱绣今见着刘姥姥,不过是因书中之念,扶助一把,并不指望着人家回报。
这会儿她忙着收拾阴干的海棠果子,尚且没功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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