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六十三章

    早朝落幕, 朝政殿外已是阳光灿烂, 上头吴公公高呼退朝, 众人各是散去。

    相辉楼还在装整,今日尚去不得人, 宁莞便准备回十四巷。

    跟魏仲达和王大人简单寒暄, 出了正门, 刚下石阶, 便见齐铮和浮悦浮仲站在一处。

    她方走近, 齐铮拱手道“表小姐是要回府去”

    宁莞点头,“是有什么事吗”

    齐铮笑着拿出一个木桃盒,“是这样,好些日子没见着表少爷与三小姐了, 侯爷也暂抽不出空来,这点心就劳表小姐带回去, 尝尝鲜了。”

    宁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齐铮诚恳地又往前递了递。

    她便双手接下,道了声谢。

    三人离开, 齐铮飞快蹿上石阶,走到楚郢身边, “您瞧, 这不就送出去了。”

    楚郢背过身, 黑黢黢的眼珠子直直盯过去, 点了点头, 懂了。

    齐铮异常地有成就感, 自得地剑眉一扬。

    十四巷的老屋老宅倒了不少,巷子口垒堆着碎石块,本来就窄得很,这下更是过不去了,宁莞只得下了马车。

    现在不过辰时过半,尚且还早,却已经有不少人脱了外衫。搬石推车,补墙砌砖,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宁府的房子前段时间翻整过,大半都没什么问题,只杂院塌了几间屋子,宁莞不在这几日,芸枝已经请人拾掇妥当了。

    “旁的屋都仔细瞧过,摇摇晃晃不稳当的地方也重新打理了,各处也都好好清扫过,连瓦都换了一大半,小姐放心吧。”芸枝拉着她的手,这几日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宁莞笑了笑,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轻掐了一把,夸道“可真能干呢,也不知道以后谁有这个好福气。”

    芸枝“说这个做什么呀”

    她红着脸去给浮悦浮仲安排住处,一路跑了。

    宁莞便坐在梨花下,抱着七叶揉了揉脑袋。

    七叶好久没见到她了,翘着尾巴伸出自己的爪爪,生气地在她胳膊上拍了两爪子。

    宁莞被萌到了,忍不住揪了揪它的小耳朵。

    宁沛他们在旁边分那盒带回来的兔子糕点,宁暖打开一看,哇了一声,指头上捏了一个,几步小跑,递到嘴边,“这是长姐的。”

    宁莞一口咬了,她才笑着又跑回去。

    甜而不腻,软而不绵,糯不粘牙,说真的,这位侯爷真是厨艺小能手,合淓斋的糕点师傅都比不上。

    明天开始就要去相辉楼上值,也还不晓得里头能不能架锅子熬药,宁莞坐了会儿,将黑纱裙换下后就转去药房,熬煮几锅乌木霜备用。

    正值夏日,午后炎热,宁莞停过炉子的火,泡了一壶金银花,喝了半杯刚准备往榻上眯一会儿,禾生敲响门,说有位郗公子到访,他们拦不住,已经坐到中堂里了。

    宁莞眼皮子一跳,微冷了脸色,揣好药快步往前去。

    一过去就见浮悦几人站在中堂前,手中举着雁翎刀,正与四个容色娇艳的女子对峙,而郗耀深坐在堂中左主位,斜斜靠着身子,指尖轻摩着软缎袍上绣的对鸟绫纹。

    他看见宁莞,似笑非笑道“听闻阿莞得封国师,我是一刻也没耽误,忙忙上门来贺礼,怎么大大小小个个都拉长着脸呢”

    宁莞给芸枝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缓步往里,冷声道“我们没熟到这个份儿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郗耀深摸了摸下巴,轻啧了一声,掏出一个方方正正不及巴掌大的小木盒,随意地搁在桌几上,“我不是说了吗,来贺礼的。”

    宁莞哪里信他的话,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呢。

    她心中警惕,只道“不必了,郗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郗耀深哂笑,“你紧张什么”他挑眼,意味深长道“看样子你是还不知道某个人大半夜找上我门儿的事”

    宁莞拧了拧眉,“什么找你”

    “不知道就算了。”郗耀深起身,踱步靠近,瞥向桌上的木盒,近在耳边勾唇笑道“别这么绷着脸,你那远房表姐叫我一路奔波劳累上京,前些天得空就去她那里谈了谈心,顺道呢取走了些东西,就放在盒子里了。我可真是送贺礼来的。”

    短短数语,信息量却是颇足。

    远房表姐楚华茵

    宁莞“楚侧妃”这两人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郗耀深狐狸眼中精光一闪,声音醇厚,似情人般喁喁低语,“就是她。”

    末了抬手比了比,止住她尚未出口的问话,说道“嘘,可千万记得不要告诉别人,要不然惹出麻烦来,多费事儿啊。”

    郗耀深笑着离开中堂,走在石板路上,眯眼扫过几方隐蔽之处。

    人还不少。

    那姓楚的,还真把人宝贝得很。

    他们家阿莞啊,不得了,不得了,长进不小。胆子大了不说,本事也足的。

    就是不知道一会儿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会是个什么表情

    不会吓哭吓晕过去吧

    郗耀深笑意愈深,脚下不疾不徐。

    宁莞当然不会哭也不会晕,身为大夫蛊师,更恶心更恐怖的东西她都见过,两个眼珠子虽说有些冲击力,却也不至于失控抵不住情绪。

    木盒中垫着灰白色的软垫,浸了血水,暗红暗红的,配着眼球,对比明晰,看得渗人。

    宁莞紧紧皱着眉头,合上盖子。

    瑞王府楚侧妃被贼人生生剜了眼睛的事情,她也听到了些风声,瑞王正查得厉害,满城拿人,没想到竟然是郗耀深这神经病干的

    还有,郗耀深居然是楚华茵叫上京都来的。

    原主和楚华茵依稀关系不错,分明没有什么龃龉嫌隙,她为什么这么做

    看来有些隐情。

    宁莞想了一阵还是不大明白,却也存了堤防之心。

    手里这眼珠子就是烫手的山芋,绝迹留不得,她便找了个地方将东西处理干净。

    宁莞也没打算去与瑞王府说什么,且不论楚华茵暗里算计,她没以德报怨的心胸,就郗耀深这个人,目前也惹不得。

    武功高强,又混迹江湖,隐约还和魔教恒月有些关系,牵连甚广。

    他敢入王府行凶,可见是个胆大包天,又随心所欲的。

    宁莞将东西灭了痕迹,她也没了午睡的心情,便细细洗净了手,坐在药房里一边想事情,一边磨药,一心二用。

    芸枝从厨房端了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来,脸颊上失了些血色,愤然道“小姐,你说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做什么非得缠着我们”

    宁莞道“他脑子不好,我也猜不准发什么神经,约莫是想寻事打发时间,或是气咱们离开盛州的事情”

    芸枝气得撅起嘴,念叨着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保佑,收了谁谁之类的话。

    她抱着托盘回厨房,宁莞捏着勺子,轻搅了搅碗中的莲子羹。

    她看着莲子,迟疑了一瞬,舀了满满一勺,慢慢吃了。

    因楚侧妃遭祸,瑞王怒火甚重,一向宽厚的人也是发了狠,将府中上上下下整顿了一通,侍卫大换血,不少人挨板子下狱。

    下人风声鹤唳,都是战战兢兢,行事亦提心吊胆的,唯恐惹了上头不快。

    春芽在这样的氛围,也时时绷着神,又要伺候崩溃的楚华茵,心神疲惫得很,不过短短几天,腰都细了一寸。

    她拖着步子端药走进屋,里头瑞王也在,正与楚华茵说话。

    瑞王言语抚慰,“过几日天就该大热起来了,待你身子好些,京里事情了了,本王便与父皇告个假,一道往山庄避暑如何”

    楚华茵状若未闻,一动不动。

    瑞王又说了几句,她仍一声不吭,只两只手紧紧抓着薄被。

    见此,瑞王轻轻叹气,也不再多言烦扰,吩咐下人好生照看,方大步离去。

    他人一走,春芽打帘子进去,将走至拔步床边,便听人声音沙哑,“出去”

    春芽看着她眼上白布,伏在床边,柔声道“小姐,该喝药了。”

    楚华茵一把挥手,卡着喉咙,恶声道“滚”

    春芽无法,只得悄步退下。

    屋里没了人,楚华茵怔怔出神,脑中盘旋着今早下人嘴里的议论。

    国师,她那表妹成了国师

    梦里那个装得清纯无辜,只会靠着一个又一个男人上位的恶心女人,居然成了国师

    真是太可笑了

    楚华茵嗬嗬嗬地笑出声,阴森渗人。

    她从五岁开始,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做同样的梦。

    梦里的主角是寄居在侯府的表小姐,她温柔,她善良,她是春江水,是溶溶月。

    兄长爱她,冯知愈爱她,瑞王爱她,太子爱她,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从侯府到东宫,从椒房殿到长信宫,那个女人一步步从孤女到皇后太后甚至于太皇太后,一生荣宠加身。

    而她楚华茵在梦里是正儿八经的宣平侯嫡女,伯府夫人,却只是她路上的踏脚石,她登天的一步石阶,被生生踩落在泥地,最后凄惨地死在火海里。

    梦而已,她原本是不信的,也没当回事。

    毕竟父亲没有像梦里那样继承爵位,她也比梦里多了一个小叔。

    可万万没想到突然有一天,那个人人为她痴狂的表小姐入京上府了

    人都上门了,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楚华茵想着一年多以来的事情,突然有些茫然。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明明已经断了宁莞所有的路,她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可不过数月她就摇身一晃成了国师,而她却成了眼无一物,凄惨可怜的瞎子

    楚华茵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紧咬牙关,万分怨毒,“郗、耀深”

    她拽着帘帐,猛地挺起身来,面上俱是阴翳,“你们不叫我过好,同归于尽又如何春芽”

    春芽一直守在外面,听见声音,匆匆进来,“侧妃”

    楚华茵坐在床上,“我要进宫,我要去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春芽迟疑道“侧妃,现在有些晚了,不若明日吧。”

    楚华茵“那就明日,你记得,不准与王爷知晓。”

    春芽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飞快地应了声是,出门去端过药碗来,劝道“您先把药喝了吧。”

    楚华茵这回没说什么,接过药碗,一口灌下将酸苦的药汁子尽数饮尽。

    瑞王府的心思旁人不得知晓,宁莞将熬好的乌木霜密封在黑陶罐子里,看了看房中漏刻,才申时过半。

    从药房出去,临近湖边,就见芸枝支着手撇了片粉白色的莲花瓣,正和旁边的浮悦浮仲说话。

    宁莞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缓步过去大声招呼,“我有些事情去画室一趟,晚饭也不必叫我。”

    她总往画室去,也不爱叫人打扰,芸枝早习惯了,应道“晓得了。”

    宁莞笑笑,转身从小径而过,上了窄廊。

    上次买回来的画册还搁在案几上,每日有人打扫,干干净净地也未落什么尘灰,她翻了几页,最后停在裴中钰那面上。

    云空蝉出生较晚,并未见过裴中钰,她的这幅画是照着旁人临摹的,初初看着也只有两三分相似,但意境倒是颇好的。

    绿树青山,残阳水湾,骏马侠客,七分潇洒写意,三分宁和细腻。

    宁莞拿着画看了看,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起身置好烛台,取火点香。

    这是一条林间道,两边古树参天,隔出上头一方湛蓝湛蓝的天。

    尽头是一湾河溪,上头架着平坦的石桥,已经漫过了水。

    宁莞再四下打量,发现周遭并无人迹,只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有些声响。

    她在路边树下站了会儿,夷犹半刻还是小心谨慎地循声而去。

    声音是从河溪对面传来的,她也不打算过去,借着丛林隐蔽靠近河边一个老梧桐树,藏在后面支了支头。

    对面是以身穿藏蓝色衣衫的男子为首的十数人,旁的皆是短褐长裤的装扮,手里多握宽刀,环在一处,团团围着一人。

    宁莞还没瞧清楚,那头便开始动了手。

    裴中钰往后一掠,避过迎面而来的刀刃。

    尘沙土,青落叶。

    九州一剑以剑盛名,然不用剑,也照样是江湖武林第一人。

    几片柔软无害的小小叶子,便转眼能取了人性命。

    裴中钰从落叶中转过身来,看着男子与其剩余手下,眉眼间十年如一日的冷淡,似覆了一层薄薄春雪。

    那几人两股战战,半天也不敢上前来,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

    裴中钰也不动,目光落在河溪的粼粼波光,轻抬了抬眼。

    他立时愣了愣。

    身穿藏蓝色衣衫的男子见他出神,一跃而起,高高举着刀,使了十分力气横劈而下。

    裴中钰侧眸,长剑一过,听着倒地的轰声,看着对面的那棵梧桐树,举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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