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19

    当年设定内阁议政制度的圣祖, 可以说是个前无古人的变革者, 他直接开启了这个朝代的民主进程, 舍去权力尽最大可能保住了皇室。

    当今的内阁由一位首辅四位次辅以及十一位内阁成员组成。整个内阁十年一次重组,十年内如有必要, 人员的岗位变动可以内部推举。圣祖当年定下十年轮换内阁的规定,是因为政令如同种粮食,从播种到丰收需要一定时间, 朝令夕改是为官大忌。

    同时, 内阁首辅作为整个内阁的长官,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几乎是副皇帝,通往内阁的路途必然充满了尔虞我诈。十年期限, 限制了首辅真的想成为皇帝世袭罔替的幻想, 也保护了首辅, 不会因为党争伐异无奈下台。当然, 遇到极端情况,比如内阁腐朽不堪,皇帝手中还有最终罢免否决的权力。

    皇甫楹很明白这个规定有多么重要,这就像一个笼子,关住了这群权利顶端厮杀的人精。今天内阁首辅让她受了委屈, 一群人上书要求重组内阁, 将祖宗规矩暂时放下,这的确让她出了气,但是下一次呢?规矩一旦被打破, 下次、下下次,也许就会反噬到自己头上。

    只要内阁不曾做下危害天下的事情,她手里的罢免权就不能轻易使用,因为用一次,威力小一次,一旦滥用,有人也许会抓住她的小辫子,借此挤压帝王权力。

    现在的内阁和内阁首辅,实事的确有做,但是整体自视甚高态度强硬,所以对皇家并无太特殊的尊崇,皇甫楹不会因此否决整个内阁,但也不会软弱地放弃机会,让支持她的人失望。

    “首辅大人对这些奏请如何看待?”皇甫楹主动召见首辅,让他亲眼看一看这满桌的奏折。

    首辅此次进宫,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他深深下跪行礼:“臣,知罪。”

    “哦?”皇甫楹微微前倾,看着地上的人,“首辅详细说说?”

    首辅直起身,看着面容依旧显稚嫩的女皇,心底却再也没了往日的轻视,小女孩只要坐上这个位子就不是普通的小女孩了,不管是她自己有城府还是别人主动维护,都不是冒然能触动的存在,他的确失策。

    “陛下是天子,代表着我们整个国家,陛下受辱便是臣等受辱,陛下被轻视,便是举国被轻视,臣忽略了这一点,无论皇夫之事还是使节之事,都不够重视皇家威仪,有失妥当。”

    皇甫楹靠回龙椅,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她好久没出声,对他的“知罪”不曾表示是否满意。

    首辅等了一会儿,抬头看过去,却看到她目露失望。

    “首辅大人,”在首辅等得情绪开始起伏时,皇甫楹终于开了口,“您觉得,为官者什么最重要?”

    首辅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目的在何处,他当然不觉得一个十九岁的女皇对“为官”有多么深刻的见解,但是他知道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女皇满意,才能在接下来顺利表达诉求。

    “为官者最重要的是爱民如子。”他慢慢回答了一句,看着上首的反应,嘴里还准备了备选补充的答案。

    皇甫楹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首辅大人,你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已经把真实答案告诉朕了。”

    首辅讶异地看着她。

    “你的举动告诉朕,为官者最重要的是忖度人心,左右逢源。”

    “陛下,臣万万不敢!”

    皇甫楹没理会他的否认,继续说:“为官者最重要的是什么?这需要考虑吗?你还记得当日出任首辅,对先帝信誓旦旦念的四句前人言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倘若如今依旧心中有民有圣人,有继往开来的使命担当,对着朕,首辅为何不能直接脱口而出,反而左思右想再三揣摹?爱民如子这四字万万不会出错,你却说得四平八稳仅此而已。你是首辅,不是一县县官,你的格局难道只是这四字而已吗?还是揣摹太多,以至于忘在脑后了?”

    首辅被她无比直白的一番话说得脸色青青白白。

    “首辅为朕挑选皇夫时,是否不曾想皇夫能否与朕相伴一生,而只想着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在开办义学时,是否不曾想义学对贫民子弟的巨大好处而想着政令不能出错被人攻讦,于是朕亲自出资办学,成功了你才同意举国推广?国宴之上华戎氏轻视朕侮辱朕,首辅自然不会对小小部落忍让,只是你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安稳第一,不得罪人不出头,把官场那一套用到使节身上,只是大人没想到,从前的保守中庸这次没了效果,反而引火焚身!”

    “首辅问问自己,从何时开始,你心中的四个使命死了,只剩下官场老油条的城府手段,日日蝇营狗苟于权谋算计。民为本,本都丢了,为了追逐权力为了保住地位,将自己困囿于种种手段之中,大人这首辅之位坐得舒服吗?安心吗?”

    “老臣愧对陛下!愧对先帝!”首辅被她说得老泪纵横,俯在地上久久不曾起来。皇甫楹这番话太重了,文臣除了追求高位更在意身后名声,皇甫楹把首辅的阴暗面彻底挑开,而且还句句犀利,联合如今外界对他的讨伐,他无从反驳,只能忏悔。

    说到底,首辅不是奸臣,只是高位坐久了心性变了,权力和原则,权力不知不觉占了上风。首辅如此,朝上大半官员都是如此。

    这一天,皇甫楹并没有对首辅说自己的其他态度,内阁是否会被重组依旧压在内阁几大辅臣心头,但是首辅进宫一趟满脸惭愧哭着出来,大家发现小女皇似乎真的成人了,不敢再多言。

    几日后,重组内阁的浪潮过了最热闹的时期,朝中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皇甫楹下旨,一一调查众人揭发的问题,如若查实,按法严惩。至于换不换内阁,什么都没说。

    皇帝不发言,谁都没权利直接推翻内阁,所以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皇帝不打算彻底重组内阁。

    众人依旧觉得不平之时,内阁内部发生了很大的变动,首辅主动内退,之前和他不同阵营的第四位次辅上位。这位次辅相较于其他人,对皇室更加尊崇。

    整个朝廷的核心依旧是这批人,但是,领导者换了。对敏感的京城官场来说,这是一次大变动,但是这个变动过程风平浪静的,难得一见的安稳过渡。

    与此同时,四年后内阁会进行新一轮重组,到时这批人大半年纪老迈会被换掉,想到此,朝中不平之音慢慢弱了下去。

    皇甫楹成人后第一次处理重大朝政,让人惊喜地看到了女皇的高明手段。早先义愤之中,有小部分冷静的人很担心皇帝年幼,在嘈杂的声音里意气用事,破坏了当朝稳定的内阁议政制度。但皇甫楹没有,她处理得克制又恰当,让人眼前一亮。

    对于关系天下的内阁,皇甫楹很克制,因为京城扇扇翅膀,全国都会震一震,最终苦的是百姓;但是对于宗正府,她没有克制的打算。

    宗正府和内阁一样,被无数人落井下石检举揭发,因为它一手管理皇宫诸事,其中有猫腻的地方数不胜数,各衙司贪污受贿更是比比皆是。皇甫楹联同太后,对宗正府彻彻底底调查了一番。

    皇宫一共就两个主子,没了宗正府皇甫楹也能让自己和太后过得好好的。所以对自己家里的自查,她非常有耐心,第一时间控制了宗正府,然后一个一个查过去。

    宗正在皇帝查出他贪污之后就羞愧辞官了,依旧做皇族族长,但无颜再管理皇宫事宜。皇甫楹让自己的女官执书暂时总理皇宫诸事,然后查一个部门重建一个制度。

    皇家事情多,皇甫楹忙里抽空清算蛀虫,完完整整把宗正府整顿好已经跨了年。

    新任命的宗正走马上任,不用他太过操心,女皇已经将宗正府规章制度完善好了,按要求管理执行便可。而这位新宗正的身份——他和前宗正是堂兄弟,但是年纪小了许多,才三十多岁,为人疏朗许多。

    皇甫楹依旧选了这一家的人,只是换了一房,于是新旧势力交替的矛盾,就是他们家内部矛盾由他们自行解决。

    柳延芳离开一周年,柳家在内阁变动中毫无疑问成了炮灰,柳父卸任尚书位,柳家进了官场的几个庶子处境不易。而软弱了一辈子的柳母,听从了儿子临终所托,在柳延芳留下的别院日日为儿子诵经祈福,保佑儿子来世投胎身康体健不再受这辈子的苦楚。

    已经获得很大自由的皇甫楹出宫祭拜柳延芳。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皇甫楹在柳延芳墓前站了很久,柳母应该一早就来了,墓前放满了柳延芳爱吃的东西,她看着这些东西,想着往日柳延芳在时的情景……

    皇甫楹突然很伤感,纵然知道此间不过虚幻,但也珍惜这些过了心的感情,一旦人不在,一切都不可追了……

    回去的路上,她想到了在边关的杨锏。她很少想他,因为很忙,也因为刻意避免。他们相处时间太短,皇甫楹不希望自己在幻想中塑造一个杨锏,他日真实的人与之不一致,于是产生矛盾。但今天,她突然就想他了。

    皇甫楹回宫的路上拐去了义学,等着小杨钺下课,了解了这段日子他的生活日常,也从他口中打听了一些杨锏的事迹。

    这人果然晋升了。因为在国宴上的表现,京城混乱时有人拿他树立典型,直接提拔他做了边城副将。华戎氏在中原吃瘪,戎人消停了很多,边关此时还算安稳。

    皇甫楹从义学回来,脑子转啊转,想着边关来回信件太过麻烦,忍不住回忆起原主为帝后期发展的邮递产业,这是符合这个时代的邮递业,只是如今朝廷不太重视,其实完全可以搞起来进而促进商业发展。

    皇甫楹回宫思考邮递业,想想写写闷在宫里一个多月,杨锏在一个多月后收到了弟弟的来信。这次的信很特殊,特殊得他几乎要蹦起来。

    杨钺说,姐姐去看他还问了许多大哥的问题。

    皇甫楹向弟弟打听自己的消息!第一次!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开始关心他了?杨锏一想到这,激动得不行。

    他无比后悔当初推掉了进京的提拔,如今仗打完了,对着京城望眼欲穿,多么盼望自己可以回去,回去见她,见弟弟。

    然而,一入军营身不由己,他作为将士尤其如今是副将,先是国再是家,先是边城几万兄弟再是京城的弟弟和她。

    约定的两年眨眼就过,杨锏依旧驻守边关无法回去。

    他突然发现,当初的约定其实很虚泛,他是立功了晋升了,可是他回不去;而女皇呢?选皇夫是必然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可能再拖了,到那时,他不能调回京城一切都是空谈。

    第三年,女皇选皇夫的消息再次从京城传到了边关,拖这一年官府发展邮传行业的福,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发布公告的第七天,边关就收到了消息。

    杨锏真的急了。

    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直接厚着脸皮自荐?

    自荐书写了一半,隔壁城池闹出瘟疫,有贼寇趁火打劫,将军收到上级命令,派他带队去剿匪。

    京城,新宗正的确对女皇一片忠心,为此柳家公子去世快三年了,他再也忍不住,日日对着皇甫楹苦口婆心,希望她能放下过去看一眼他准备的名单。

    皇甫楹看着手里关于北边剿匪的汇报,笑说:“再等等,也许有好的人选来不及报名参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写质问首辅那一段就想到了现实,随着经历多了,我发现很多事情,尤其是人和人之间那些事都有共通之处(可能人性大致都相同吧)。工作中也遇到过这种人,遇到一些事可能不站大局、公家立场,只站私人立场,说白话就是有私心。一个团队如果出现两个这样的人,这两人还有一定话语权,那就完了,效率极其低下,其他人都在他们的立场斗争里车轱辘转,做夹心饼。于是又有了一个词,叫站队。

    往大了看,看历史,每个朝代党争,下面的炮灰数不胜数。还记得我第一次知道党争,知道党争炮灰的人是李商隐,他的仕途处处都受党争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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