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每一只缸里发生的都是最惨烈的厮杀。
驱动蛊虫厮杀的,就是毒草的汁液跟月重阙的血。
这是他们东狄的养蛊之术, 将无数的蛊虫放在一处, 在厮杀中活下来就是新的蛊王。
宝意别开了眼, 不去看眼前这缸里的景象。
哪怕只是蛊虫, 这样生死厮杀起来一样是惊心动魄。
一闭上眼睛, 她能听到的声音就更加清晰。
离得最近的是月重阙的血不断滴入缸里的声音,这水声持续了很久,在伤口出血慢下来的时候, 他又再次用刀在上面划了一次。
宝意手指一紧,听见血滴落缸中的声音再次变得连贯起来。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调转目光看向了身旁的人,月重阙抿着唇, 因为这样短时间大量失血,令他的唇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宝意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见他放血的那只手正紧握成拳,鲜血衬着他偏白的肤色,越发触目。
原本在大周灵山寺, 由空闻大师用了灵泉所制的丹药为他调养回来的那些精气神, 仿佛都随着这些血液流淌,一起注入了缸中。
缸中沸腾的,不只是这些蛊虫的生命,也是他的。
他们两个站在广场中的石台上, 周围没有其他人。
宝意见到月重阙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心中顿时一紧。
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放血, 身边没有手下会来劝阻,若是出了什么事,这笔账只会算在自己头上。
宝意不知他是不是每回来一趟,都要放这么多血。
但当她看到月重阙手上伤口流血的速度再次慢下,他第三次拿起刀的时候,终于抬手握住了他拿刀的左手。
宝意用的力道不大,月重阙就算有伤病在身,也能轻易甩开她。
但他停了下来,抬眸看向身旁的人,秋水长空般的眼眸里映出少女的影子。
他看着宝意,似乎是在等她解释,为什么要拦自己。
“你不能再放了。”宝意说,“一下子失去太多的血,你会死的。”
月重阙苍白的嘴角一挑“你们大周痛恨一品阁,你是北周的郡主,不是应该更盼着我死才对吗为何还要拦我”
“阁主带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让我拦住你吗”
宝意也没有掩饰,直接说道,说完之后才放开了他的手。
虽然不知为什么他在炼蛊的事情上显得这样操之过急,但她不想因为看着他失血过多在这里倒下而惹上麻烦。
月重阙看她伸手过来,夺了自己手上的刀。
他也没有用力,任由宝意把这把小刀拿走了,看她又从小荷包里取出了灵泉的瓶子。
拔出瓶塞,宝意倒了几滴灵泉在他的伤口上,然后从中衣撕了两条布条下来,在他的手腕上缠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把刀还给了他,说道“就这样吧,明日应该就会好了。”
她给雪球儿处理伤口,这样直接用灵泉倒上去,也是到了第二日伤口就愈合了。
月重阙垂目看了看自己手上被包扎好的伤口,然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虽然他停止了注血,但是这些缸中沸腾的蛊虫依然没有停止厮杀。
这石台就是广场的声音汇聚之处,宝意受不了站在这里被这些声音折磨,脑内控制不住地想象各个缸中的画面。
见她不适,月重阙收起了小刀,终于大发慈悲地说“走吧。”
宝意如获大赦。
他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从缸中传来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因为没有继续失血,所以月重阙现在行走起来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脸上血色一时半刻恢复不过来。
宝意一边走一边想,或许等到明日,这些黑沉沉的缸中就会诞生出新的蛊王。
只是这样养蛊,不顾本源,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
他们走过的前两处还好,第三处如此可怕,不知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又是做什么的。
宝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面前是一片湖泊。
这里是地下,会有湖在这里,应当是地下的水。
有水源的地方,就会生长丰茂的植物。
这些植物看上去也同样带了异色,不过比起毒草园里那些来,没有那么鲜艳,那么剧毒。
宝意随着月重阙走,见到他来到湖边一处蹲了下来,朝着湖边伸出了手。
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就见到一条蛇他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
离开他的手以后,一下就钻进了水里。
月重阙站起了身,又再走了一段,在一片草丛前重复了方才的动作。
这一次从他手中跳下来的是一只赤红的蟾蜍,一蹦一跳隐没在草丛中。
五毒。
宝意心中浮现出欧阳昭明说过的这个词。
这是月重阙养在身上的五毒,他这次来,是要把它们送回去。
他依次放了蛇、蟾蜍、蜈蚣跟蜘蛛,两人也从湖边走到了一处干燥的沙地上。
宝意见到沙地中爬着些金色的蝎子,而月重阙本来应该再次蹲下,可是却停在这里,没有再有动作。
是了,宝意想起来,他身上的金蝎在天牢中已经被欧阳昭明击杀了。
月重阙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有只金色的蝎子从里面爬过来,爬上了他的脚面。
他垂目看着这爬到自己身上来的蝎子,隔了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把它抓了起来,让它钻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从前跟随他的那只死了,自然会有新的来认主。
蝎子如此,人也是如此。
收了金蝎以后,他来这里的任务似乎就做完了。
宝意见他转过身来,这次不必他说,她就自动跟上。
下一个去处,又是一个广场。
才走到广场边缘,两人就看到前方聚集了很多人。
宝意听着前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却听出了他们声音里的焦急。
月重阙神色微变,加快了脚步朝着前方走去,宝意在他身后也连忙跟上。
这群一品阁中的男女老少围在一起,见到月重阙过来都纷纷散开。
宝意看到他们的眼里透着难过,脸上却又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力感。
她跟着挤了过来,越过了人群,看到了在石台上躺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煞白,唇上透着在低温中才会冻出来的乌青颜色。
在他的小手上,还抓着一把颜色鲜艳的毒草。
宝意一下就认出了他。
这是刚才他们在毒草园的时候,去摘了没有毒的花来给她的那个小男孩。
“他怎么了”
宝意听不懂旁人的话,见到月重阙过来抬手按上了小男孩的颈侧,探着他的脉搏,于是问道。
月重阙没有回应她,看他脸上的神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在试过小男孩的脉搏之后,他立刻抬手解开了手腕上宝意刚刚给他包扎好的布条。
宝意见他又再次拿出了刀,对自己说道“掰开他的嘴。”
意识到他这是要做什么,宝意在意识到之前就又握住了他拿刀的手“你不能再失血了。”
那些围在旁边的人见到月重阙的举动,看到宝意同他的僵持,纷纷在旁跪了下来。
宝意可以听到他们在急切地哀求,哀求阁主不要再自损。
宝意维持着按住他手的姿势,回想起刚刚他们来处那么多养蛊的缸,还有月重阙割开手臂放血的举动,再看向这个明明在炎热之地,依然像是整个被冰冻住的小男孩,脑海中浮现出一条线,隐隐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试一试灵泉吧。”她说,“你不是就想要拿给他们试一试吗”
东狄皇宫。
抵达皇城的第一日就受到了东狄皇帝接见的北周使团,此刻正在容嫣公主的陪伴下与东狄帝后一起欣赏舞乐。
在东狄的皇宫中,哪怕烧着地龙,还是要穿着厚衣服才能御寒。
谢易行也入乡随俗,穿上了东狄使馆为他们准备的狐裘。
他的目光在这满殿穿戴着皮草的东狄皇室与群臣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坐在上首的帝王身上。
容嫣是应天帝疼爱的女儿,也是东狄唯二拥有公主称号的皇女。
尽管她的母亲只是第四皇妃,但今日母女二人坐的位置却在一众皇子之前,仅次于皇后。
看帝王和她们母女说话的模样,与世间寻常的一家人也没什么区别,然而这正是他对她们的不同。
只是,在容嫣要上前为他斟酒的时候,帝王的神色忽然变了一变。
谢易行见他蹙着眉头,按上了心口的位置。
有不少人都在关注着上首,帝王一显出不适,他们就注意到了。
同宝意不一样,北周使团中几乎所有人都通晓东狄语言。
谢易行见着容嫣从席位上离身,快步来到了父皇面前,而皇后跟她的母亲也起身聚了过来“陛下,陛下怎么了”
“没事”
应天帝似是还想要硬撑,但容嫣已经伸手探上了他的脉。
场中的歌舞消歇,谢易行想起在来之前从监察院递过来的关于容嫣的信息,她师从大巫医,在皇室子弟中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几乎是一搭上父皇脉搏的瞬间,容嫣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父皇”
而上一刻看着还没有什么问题的应天帝很快开始嘴唇发紫,体温骤降,面色青白,不支地朝着旁边倒去。
“陛下”
皇后与第四皇妃一起扶住了他,坐在下首的东狄群臣也都站起了身。
北周使团中,谢易行也随着其他人站了起来。
这一变故,谁也没有想到。
看着容嫣公主在上方取了药物喂应天帝吃下,才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说“父皇忽感不适,今日宴席到此为止,众卿见谅。”
包括北周使臣在内,所有人都看着应天帝被从座位上扶起来,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殿中。
谢易行听岑大夫低声感慨道“这年景,应天帝跟景隆帝瞧着都不大好,就只有咱们陛下最为康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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