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郑嘉和书信而来的, 还有一株莲瓣兰。
莲瓣兰难得一见, 价值万金, 鲜少有人能将其种活开花。令窈曾在郑嘉和的院子里看到过这株花,那时它尚是一抹萎萎的绿色。她嘲笑郑嘉和何必养这种矜贵不知感恩的花, 再多的心思投进去, 也未必能得它开花。
当时郑嘉和笑意温柔,答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太过奇怪, 所以她现在都记得。
他说
“我不求它开花,能够为它费心思, 看它矜贵不知感恩, 便是它给予我的回报。”
令窈俯身拨弄眼前的莲瓣兰, 满足地嗅了嗅。
原来这株兰开的花如此美丽,难怪郑嘉和要费心养它。
真是好看又好闻, 看来这次郑嘉和下血本了,竟舍得用他的莲瓣兰诱她回家。
令窈趴回案桌,给郑嘉和回信。
外面烟花声阵阵,是皇帝特意为令窈准备的烟花盛宴, 整整两个时辰的烟花,自及笄宴那日起,便夜夜升起。
烟花不及郑嘉和的莲瓣兰活色生香,为了第一时间给郑嘉和回信, 她连烟花都顾不上看。
一张澄纸展开许久, 早该写完的回信, 令窈却一个字都没能落笔。
自那日孟铎开导她之后,她决心不再为自己的身世心烦,但此时看到郑嘉和的书信与莲瓣兰,她无法不去想
如果郑嘉和不是她的兄长,他还会待她好吗
令窈揉揉发痒的鼻尖,短暂的出神后,她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在案桌前又待了会,令窈胡乱回了封信,命人将信发去临安,匆匆收拾一番,打算溜出宫往城门而去。
今夜孟铎和山阳将离开汴梁,她已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黄昏的时候,宫内守卫最松,他们出了宫门,她没去送。算时辰,这会子他们应该到了城门外,她想要试一试,看是否来得及相送。
夜色蒙蒙,自皇宫至东城门,一匹骏马破风而出,马上少女面色焦急,一袭织金大袖衫被风鼓满。
守城的将军认出她,这不正是圣上新封的宸阳公主吗怎么跑这来了
“公主殿下金安。”
令窈顾不上与人招呼,喘着气奔到城墙之上,四处张望,期望能看见她想看到的那个人。
她已从孟铎执意离开的愤懑中回过神,经此一别,从今往后,或许她再难见他。
视野中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令窈沮丧地垂下双肩,孟铎已经走了吗
忽地天空一阵巨响,停歇数刻的烟花此刻又重新升起,笼罩整个汴梁城。
城门前一辆马车显出轮廓,马车旁站着两个人,一人光风霁月,一人懵懂青涩,似在等着谁,微微抬头,视线向着一个地方。
令窈一愣,借着烟花的光影,她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身影,长身玉立,翩然若仙。
是孟铎
他还没有走
他、他在等她吗
令窈差点就要喊出声,思及孟铎主仆两人此时的境况,她只能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伸出手猛摇晃,祈祷孟铎能看到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看到他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
一城之隔,孟铎朝她招手。
令窈兴奋地踮起脚,手臂都要晃掉,仍然舍不得放下。
忽然孟铎没再和她招手,烟花之下,他微微佝下脊椎,双手合拢,高举过头,朝她的方向深深鞠一躬。
行的是雅礼,乃是平民见公主之礼。
令窈鼻头一酸。
她红着眼,颤着手臂,并叠双手帖额面,朝孟铎的方向垂首作揖。
行的是师礼,乃是她初次见他时所行之礼。
夜空重归黑暗。
今夜最后一盏烟花结束了。
令窈呆呆地站在城墙之上,眼帘中再无孟铎身影,马车踏蹄而去的声音轰轰消失在耳边。
不知待了多久,久到守城的将军将她出宫的事回禀皇帝,皇帝亲自来接她回宫。
内侍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令窈听见皇帝靠近的脚步声,他问“卿卿来这里作甚”
令窈擦了眼泪,声音哽咽,强颜欢笑“来这里看烟花。”
皇帝笑着牵她回去,问“舅舅给卿卿备的烟花,卿卿喜欢吗”
令窈回身朝孟铎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答“喜欢,只是太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卿卿舍不得。”
“无妨,以后只要卿卿想看,舅舅夜夜命人为卿卿放烟花。”
令窈苦笑着点头“嗯。”
城郊。
马车停在路旁,夜风簌簌,树影晃动,一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悄悄靠近。
片刻功夫后,路边多了十几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山阳面无表情收起剑,擦拭嘴角不小心沾到的血渍,同车里的孟铎道“先生,追来的刺客已被歼灭。”
孟铎靠着引枕,闭目养神“辛苦你了。”
山阳拿了烛灯检查衣袍上是否染了血,嘟嚷“要死。”
孟铎问“怎么了”
山阳“她送我的新衣被那群人弄脏了”
“谁让你穿新衣的,此前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夜我们出城,定会有人追出城刺杀。”
山阳委屈“可是今夜要同她离别,我总不能穿旧衣啊,要不是先生坚持要在城外等,我们怎会被发现”
“要不是我坚持等,你穿了新衣同谁离别”
山阳呆愣“对哦。”
孟铎无奈叹口气,招手示意山阳上前,仔细看过衣袍上的污渍后,道“待回了清河,我让人为你浆洗它,总有法子恢复如新。”
山阳点点头,见孟铎神色恍惚,好奇问“先生,你在想什么”
孟铎“没什么。”
山阳“是在想郡主,哦,不对,她现在是公主了。”
孟铎没作声,视线瞥向车帘外。
掀帘望去,坦平的道路尽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然而这黑暗也别有一番风味,只要蛰伏得够久够静,便能占据晨曦第一抹光。
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他就没想过回头,他生来就是为了孟家的使命,这份责任早就刻进他的骨子里,他一呼一吸皆是为它。
世间万物不动人,唯有权力才动人。
这秀丽江山,若是落在他手里,定会胜过从前万千。
这条路,他已走了一半,剩下一半,他的步伐只会更坚决。
孟铎低垂眉眼,眸光深沉,冷静的思绪忽地被脑海中一道身影搅动漪澜。
这道身影越发清晰,纤细的身条,娇甜的笑声,水灵的眼睛,红润的唇瓣。好似她还伏在他面前百般玩闹,音容笑颜,历历在目,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她素来爱笑也爱哭,此番离别,不知要掉几行泪
他向来嫌人落泪无能软弱,此时却担忧起来,倘若她哭起来,是否又会将眼睛哭肿
意识到自己的忧虑,孟铎先是一怔,而后自嘲地笑了笑。
想这些无用的事作甚倒不如期盼她早些忘了他,日后才能免于伤心。
他教她冷酷无情,他自己该以身作则才是。
车外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山阳警醒“先生,又有人来了”
孟铎从容不迫摁住山阳“是自己人。”
孟家的主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汴梁城外,只为迎接他们唯一的主君。
孟家沉寂多年的辉煌将重现天下,为这一刻,他们已等了太久太久。
车外跪了一地的人,他们面不改色跪在先前那批刺客的血泊中,齐声唤“主君。”
孟铎端坐车内,撩开车帘一方“都来了。”
主事们谦卑地抬头望向他们孟家唯一的主君,从几十个孟家孩子中拼杀出来的嫡子,皇族直系后裔,血脉纯正,才智过人,心机深不可测。即便是他们这些自诩资历深厚的孟家老人,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自他接手孟家,短短几年,孟家埋在各地的棋子皆联动了起来,实力胜过从前百倍。
天生的谋略者,说的便是眼前这位。
暂代清河家务的孟齐光两鬓发白年近五十,此次成行,以他为首。他看了看地上血流成河的惨象,既惧怕又敬佩,出声道“是我们来迟,才会被这些人钻了空子行刺主君,还好有山阳在主君身边。”
山阳骄傲地昂着脑袋,双手交叉抱着双肩。
孟齐光又道“主君,此次有人故意诱主君入汴梁,我们已查清背后主谋,乃是幽州穆家,穆家人为报上次细作之仇,所以才设下陷阱,想要诱主君现身。”
孟铎并不意外,他结仇众多,没有穆家也有别家,人人都想一探孟家新主君的真正面貌。
这次来汴梁之前,他便猜到,此行或许有诈。
“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的家弟走失的事,只有孟家的人才知道。”
孟齐光犹豫道“是是从前喂养过主君的奶娘。”
“哦,是她老人家。”孟铎的语气稀松平常,丝毫不见怒意,仿佛在话家常,笑问“多年未见她,她身子骨还好吗现在依然住在城西的宅子里吗”
孟齐光摸不透孟铎心思,只得硬着头皮答“因为她是主君的奶娘,所以我们并未动她,依然让她住在城西的宅子里。”
孟家对仆人向来厚道,尤其是喂养过孟家孩子的奶娘们,地位堪比别府夫人。
孟铎“奶娘对我有养育之恩。”
孟齐光出主意“要么将她关起来,在府邸修个地牢”
“不必。”孟铎声线清冷,缓缓道“直接将她绞杀。她家有个儿子,此次泄露消息给穆家,想必也为了她儿子,杀她之前,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是如何被仗杀,母子俩死一块,黄泉路上有个伴,也算是我报恩了。”
孟齐光心头一惊,伏身应下“遵命。”
孟铎“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孟齐光挥挥手,立刻有人带出两具尸体,身高体形穿着打扮和孟铎主仆相似。刚死不久。
孟铎从车内下去,山阳将尸体搬进车里。
孟铎取下腰间玉佩,系在穿了他衣袍的尸体上,随即接过火把,亲自将马车点燃。
熊熊大火迅速吞没一切。
眸中火光晃晃,孟铎眯了眯眼,冷峻的面庞无情无绪,他薄唇轻启“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孟铎。”
有的,只是清河孟氏主君。
心无旁骛,只为帝位。
郊外的尸体很快被发现,孟铎死讯传来时,令窈正在梁府。
自那日送别孟铎后,她思来想后,决定来问梁厚,看梁厚是否知道孟铎要去的地方。
若是她遇到难题,就能立刻派人将孟铎抓回来了。
梁厚反问“他不是在临安吗,何时来了汴梁他既来了汴梁,为何不来探我”
令窈掩饰“没来,我就是随口问问,若是他真要游山玩水,他会去哪”
梁厚“天南地北,我怎知他要去哪”
令窈嫌弃地努努嘴,“亏你们还是挚友呢,这点小事都不知道。”
梁厚闷声“你还不是一样,亏你自称是他爱徒,怎地突然跑来问这种事”
令窈重重哼两声,挪开不看梁厚。
梁厚问“你如此在意他,连他以后的去向都要掌控,莫非是想囚了他”
令窈被梁厚戳中心思,跳脚“梁王八,竟将我想得如此之坏”
两人正说话,忽地仆人来禀话,附在梁厚耳边说了句话,将一包东西递给梁厚。
梁厚脸色一变“不可能。”
令窈见状,好奇问“怎么了”
梁厚声音颤抖,满眼震惊与悲恸“我问你,孟铎是否有说他要来汴梁”
令窈心虚“没说啊。”
梁厚取出被火烧裂的半块玉佩“巡逻官兵来报,郊外有人被追杀,与刺客玉石俱焚,那人那人或许是孟铎。”
令窈僵住,“你说谁”
“孟铎。”
秀凰殿。
宫人们来来往往,谁都不敢往里伺候,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自三日前公主从梁府归来,太医院的太医便没合过眼。
公主病了,急病,高热持续不退。
圣上心急如焚,衣不解带亲自在公主榻前伺候。
皇帝传了梁厚来,问清楚前因后果,本想问罪,见梁厚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并不比令窈好多少,遂放了他归府。
半夜令窈醒来,嘴里说胡话“不要不要走。”
皇帝心疼至极,抱了她喂药“卿卿乖,舅舅在这里,舅舅不走。”
令窈逐渐清醒,听到皇帝在耳边说话,想起孟铎已逝的事实,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半空虚无处。
是不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那日她同梁厚看到的尸体又是谁孟铎贴身的玉佩又怎会挂在那人身上
山阳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会被刺客偷袭,与孟铎一起葬身火海
皇帝见令窈痴痴发呆,伸手触她鼻息,她竟连呼吸都忘记。
皇帝柔声哄“卿卿,明日舅舅带你去打马球,可好”
令窈“舅舅,你查清楚了吗郊外那两具尸体,真是先生与他的侍从吗”
皇帝皱眉“卿卿,一个教书先生而已,何必为他这样伤心”
令窈重复“舅舅,到底是不是他们”
“是。”
令窈痛苦地闭上眼。
她想到孟铎走之前,她同他说的那番话
“你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他果真不回来了。
她以为,她还能再见他,无论他走到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总会将他逮回来。却不想,城墙一别,竟会是永别。
他怎么就死了呢
皇帝抱紧令窈“卿卿,实在忍不住,便哭出来罢。”
令窈无力地躺在皇帝臂弯里“先生不喜欢看人落泪。”
皇帝捧了令窈的面庞,又急又气“他若活着,朕要将他千刀万剐,竟害朕的卿卿伤心至此。”
令窈“舅舅,是谁杀了他们”
“刺客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查不出来。”
令窈爬起来“查不出来,我如何替先生报仇”
“卿卿。”
“舅舅舅舅有派人杀他们吗”
皇帝眉头皱得更紧“舅舅怎会派人杀他们”
“因为先生姓孟”
皇帝不语。
他确实对孟铎主仆动过杀心。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尤其是像孟铎这种来路不明却能享誉天下的人。
他一直没有重用孟铎,就是不想让人钻空子。
孟铎若安分,远离汴梁城,便能留条性命,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汴梁城。
穆家来信,信中特意提及清河孟家新主君,叫他防备。他本就多疑,恨不得杀光城内所有孟姓人。
那日得了暗卫消息,他才知道卿卿竟将人藏在了宫里。本想趁卿卿将人送出宫的时候,追杀孟铎,城墙之上见卿卿沮丧难过,遂未能痛下狠手。
不成想,孟铎还是死了。大概是穆家人做的。
皇帝不动声色安抚令窈“卿卿,朕让你的兄长郑嘉和来陪你,可好”
令窈听到郑嘉和的名字,面上有了松动“让哥哥来汴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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