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暂歇, 宫宴连设十日,庆宸阳公主凯旋之喜。
令窈坐于仅次于皇帝的左侧高位,一一接受群臣的赞贺。
从前她参政时,只能在皇帝的御书房或者她自己的秀凰殿批批折子出出主意, 鲜少在朝堂之上公然出现, 更别提被群臣当众肯定夸赞。如今因她自己立下的功劳得了阿谀奉承, 他们不再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反而大肆赞扬她的军功, 连以前被这帮老臣子否定的政绩也拿出来,重新算到她头上。
她听了奉承话,起初是喜悦的, 后来听多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话辞,没意思极了。
可见养着臣子拿来奉承自己听好话不划算, 使唤他们争前恐后替朝堂办事才不浪费拨出去的俸禄。
皇帝瞥见令窈一脸木然,以为是方才同她说话的臣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她烦闷,朝她招招手, 示意她坐过来。
他坐在龙椅正位,龙椅是为皇者的象征, 令窈坐过去, 颇有几分不妥。
皇帝的这一细微举动引起底下群臣的注意, 殿上歌舞丝竹, 谁也没有说什么, 唯有东宫一派的官员皱了皱眉,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站出去阻止。
令窈迟疑了一下。
皇帝催促“卿卿,快坐过来。”
令窈起身往他那边而去。皇帝腾出地方,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坐在龙椅上。皇帝身形伟岸,令窈身形单薄纤细,脑袋到他肩膀处,众人从下往上仰望,两人同坐龙椅,相似的面容与气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一辈的臣子想到从前宫中谣传已久的流言,越发噤声,埋头喝酒。
底下群臣作何感想,皇帝压根不在意,身边的少女频频打哈欠,他斟一杯果酒喂给她,笑问“卿卿,怎地这般困倦,难道你不喜欢舅舅给你办的庆功宴吗”
令窈接了酒,抿几口酸酸甜甜“喜欢呀,他们围着我说好话,我可高兴了,但是再好听的话,听多了也会腻,还不如梁厚简短一句真心实意话。”
皇帝撇过头看向梁厚,梁厚身板挺直,端坐席间,即便察觉到皇帝注视的眼神,也未曾低下脑袋示好,而是专心致志欣赏雅乐。
皇帝哼一声,回头问“梁厚同卿卿说了什么庆贺的话”
“他说,这次出征有惊无险,望我莫要自傲,下次再接再厉。”
皇帝笑出声“这个迂腐的书呆子,让他说句奉承话,比登天还难,他怎能对卿卿说这种话做庆贺”
令窈全然不在意,她从袖里拿出一件小玩意,是件玉器,碧绿剔透的小玉兔,袖珍可爱。
“管他说话好不好听,总之他给了庆贺礼就行。”
皇帝定睛一看,看清她手里的东西,脸色一变“这是他给你的”
令窈把玩手里的小玉兔,很是喜欢“嗯,给我的时候,他有些不舍得,真是小气,明明都递到我手里了,他还看了好几眼,好似他送的不是玉器,而是心头宝。”
皇帝沉默,盯着令窈手里的小玉兔,眉头紧皱,直至夜宴结束,都未再展露笑颜。
夜宴结束,众人散去。
令窈原是想回殿歇憩,想到宴上没来及问的事,于是又返回去找皇帝。
好些天都没有看到太子表哥,除了回城时太子露过面之后,她许久未见过他。
是不是又病了
令窈为了太子的事,去找皇帝,迈进昭阳殿,内侍不敢拦她,但因着之前令窈偷听太后与皇帝讲话那一回,皇帝下过命令,凡是令窈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内侍重重咳几声,喊“宸阳公主觐见。”
令窈不满地瞪了内侍一眼,她还想吓一吓舅舅呢,这会子露了馅还怎么吓
令窈直接走进去,发现殿内梁厚也在。
两人像是刚吵过架,神情愤然,争得面红耳赤。
梁厚素日的端严守礼全都消失不见,丝毫不顾及殿内出现第三个人,对皇帝道“既然陛下不愿相信那东西是她亲手赠与我,何不亲自去地府找她问问,我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令窈捂住嘴,心里暗叹,看来梁王八真是气极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让人去地府问话,不就是咒人死吗
这种话,竟是出自忠心耿耿刚正不阿的梁太师之口,着实令人咋舌。
皇帝作势就要发作,因着令窈在,满脸的怒气强压下去,震怒的声线有些沙哑,一字一字,警告道“梁爱卿,此事稍后再议,你出去罢。”
梁厚红着眼“无需再议,臣与谁有过往来,是臣的私事,陛下虽是天子,但也无权干涉臣的私事。”
皇帝气得发抖,指着他“好,好”
梁厚抬眸,并未退让,甚至连陛下的称谓都省去了“你怀疑我也就罢了,可你怎能怀疑她,难道我不配做她的旧友吗,难道在你眼里,所有与她有过往来的男子都是你的仇家吗她垂怜我在宫中伴读孤苦一人,将她心爱的小玩意送给我宽慰我又怎么了我爱慕她我有错吗”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再无理智,抄起墨砚砸过去,怒吼“谁都可以爱慕她,唯独你不行”
梁厚被砸了一头血,后背依旧笔直一条线,笑道“我为何不能爱慕她,她那样好,谁能不爱她我虽爱慕她,但我从未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不像有些人,打着姐弟的幌子,做尽不该做的事。”
皇帝拔剑。
令窈吓住,再也不敢看热闹,冲出去拦住皇帝,挡在梁厚身前,急得不得了“梁王八,你快向舅舅低头认错”
梁厚擦了擦额头的血,揩到袍上,云淡风轻“我没错,为何要认错”
令窈劝不了梁厚,只能劝皇帝“舅舅,看在我的面子上,你饶他一回,好不好”
皇帝抬起的剑悬在半空。
许久。
剑从他手里缓缓滑落,哐当一声摔至地上。
皇帝看向梁厚,咬牙切齿“有卿卿为你求情,今日的事,朕不与你计较。”
梁厚撇开视线看向别处,刚正严明的双眼第一次蒙上水汽,声音沙哑,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慨“你不该疑她,她心中若是没有你,怎会为你诞下公主。”
皇帝身形一震。
令窈听得糊涂,正要相问,梁厚同她道“你母亲的遗物,我已交还给你,那只玉兔虽算不得什么珍宝,但毕竟曾是她的心爱之物,望你好生保管,切莫摔损。”
令窈愣了愣,从荷包里掏出玉兔,问“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梁厚答“是。”
令窈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你们嘴里所说的女子,是我的母亲”
梁厚快速看了眼皇帝,视线回到令窈脸上,没有否认“是。”
令窈惊悚,联想到梁厚所说的那些话,呼吸一滞“你”
梁厚做嘘的手指,又指了指皇帝“时至如今,有些事我已不再想隐瞒下去,你先去问你的好舅舅,看他是否有话对你说,他若不肯说,你再来问我。”
说完他就走,走前不完拢袖作揖,一派谦和有礼的模样,仿佛方才嘶吼着与皇帝对质的人不是他“臣,告退。”
梁厚一走,满殿寂静落下来,琉璃石铺就的地砖,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靴声沉重,几步之后戛然而止。
令窈抬眼看去,皇帝跌坐在靠窗的台阶上,窗外一轮明月,他仰着脑袋去看,颓然沮丧,再无帝王高高在上的威冷。
“卿卿一定很好奇,梁厚为何对朕说那样的话。”他轻声说了句,没有回头看她。
令窈走过去,站在皇帝身后,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此时双肩颤抖,似乎为旧事伤心不已。
令窈坐下,柔声宽慰“他今日喝多了酒,所以才会冒犯舅舅,他不是有心的,舅舅别往心里去。”
但其实她心里也乱得很,为了安抚皇帝,所以才强做镇定。
令窈低了眼眸,紧握的掌心摊开来,将她新得的礼物送到皇帝面前,忍痛割爱“舅舅想要它的话,拿去好了,反正我那的新奇玩意多得很,不缺这一件。”
皇帝侧过脸,声音哽咽“卿卿无需讨朕开心,它是卿卿母亲的遗物,归卿卿所有,朕不能拿走它。”
令窈拿起玉兔放在月光下赏玩,“舅舅是否寻了它许久”
皇帝“卿卿怎地知道朕一直在寻它”
“若不是如此,舅舅怎么会因为它和梁厚大吵它定十分珍贵,所以舅舅问起它时,梁厚才会失控。”
皇帝接过玉兔,指了一处地方“这上面刻着你母亲的名字,是她八岁时得了这个玩意,自己刻上去的。”
“玉兔是舅舅送给母亲的吗”
皇帝惊讶她的聪慧,一猜即中“是。这是朕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后来朕还送过许多许多礼物,但没有一件能像这只玉兔讨她欢心。”
他脸上又有了笑容,虽然这笑比不笑更苦涩。令窈拿回玉兔,重新放入荷包,小心翼翼藏进袖兜里。
这是舅舅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得到的第一件母亲遗物。
她在外面面前再如何任性跋扈,在舅舅面前,她自认贴心懂事,舅舅不让人提母亲的事,她就不去问。舅舅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儿时她告诉自己,她有舅舅就够了,死去的母亲和父亲并不能陪在她身边。
因为怎么盼都不可能让母亲活过来陪她成长,所以她干脆不去想,她麻痹自己,她不需要母亲。
可是她再怎么麻痹自己,又怎能与人的本能相抗哪有孩子不需要母爱,她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生的羁绊,她做梦都想被母亲抱在怀中,被她哄着入睡。
别人都有母亲,为何偏偏她没有
令窈想着想着,眼里有了泪,泪水掉落之前,她快速揩掉,抽抽鼻子,哑声问皇帝“舅舅,你告诉我吧,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皇帝颓然的面庞稍稍敛神,“朕上次不是说过吗,你的父亲”
少女声音清脆打断他“舅舅,你别瞒了,我早就知道,我的生父不是郑家二老爷。”
皇帝一怔,神情不安“胡说谁告诉你的”
令窈看着他,“舅舅,即使无人告诉我,方才你与梁厚的那番话,我在耳里,怎会不起疑”
皇帝闪躲“你也说了,梁厚喝多了酒,他的话不足为信。”
“舅舅”令窈第一次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同皇帝说话,她直视他,眼神强势“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皇帝“卿卿”
少女眼中波澜不惊“是舅舅吗”
皇帝僵住,不敢看她,慌乱地转过脑袋。
她声音有了哭腔“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
皇帝绝望地闭上眼,像是利刃削过他舌尖,一个字吐出来,狼狈不堪,羞愧难当“是。”
令窈往后跌坐,“真的是你为何是你为什么你是我舅舅啊是我母亲的弟弟姐弟怎能通婚,我是你们俩生的孩子,我我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孽种吗”
她情绪激动,说话断断续续,像是喘不过气的样子,皇帝不敢再躲,回身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卿卿,你听朕解释。”
少女一味摇头,捂住耳朵,两只水汪汪的眼里写满无助与失望。
皇帝咬咬牙,强行将她捂耳朵的手掰开“你听好,你母亲并非是朕的亲姐姐,阿琅她,她不是父皇的女儿。”
令窈泪眼怔怔“什么”
皇帝痛心疾首,颤着声回忆旧事“一切都要从父皇登基时说起”
多年前,先皇曾有一心爱女子,两人相遇之时,此女子早已嫁做人妇。当时的王朝主人,姓孟不姓杨。这名女子,乃是王爷的正妻,先皇颠覆孟氏江山,杀了心爱女子的丈夫抢了她入宫,而那女子入宫时已有五个月身孕,是以腹中孩子该姓孟,而非姓杨。
众人皆以为先皇会让人打掉这个孩子,却不想,先皇不但让女子安心养胎,而且为了阻止闲言闲语,杀掉所有咬舌根的宫人甚至是妃嫔。孩子诞生后,先皇告知众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先皇为这个孩子加封最尊贵的公主名号,并为她的出生大赦天下。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长公主杨阿琅。
在先皇的铁血手段下,当年知情的人几乎都被绞杀,至先皇离世时,鲜少有人知晓,备受宠爱的阿琅公主不是先皇所出。
“但朕却是知道的,自打朕懂事起,母妃就悄悄告诉朕,杨阿琅不是朕的亲姐姐,她是孽种,不配做朕的姐姐,让朕远着她。可是朕做不到,朕就喜欢和阿姊待在一起,谁也不能将朕和阿姊分开,哪怕是朕的母亲,也不行。”
令窈撅嘴问“后来呢”
“阿姊长大后,名动天下,先皇突然离世,朕成了新皇,彼时边塞异国作乱,大军压境,要求朕献出公主,朕自然不会同意,可是朕年少根基浅,根本斗不过那帮老臣,朕想过抛弃帝位,带阿姊逃跑,可阿姊不愿意,她擅自披上嫁衣前往异国和亲,留下书信叮嘱朕,让朕做个好皇帝。”
皇帝颤颤巍巍擦去眼角的泪,眸中透出一抹阴霾“那几年朕励精图治,讨好世家,终于能够御驾亲征,抢回阿姊。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死到临头都不肯放手,不停唤阿姊的名字,阿姊竟回了他一声,她唤他夫君,夫君啊,多么可笑的称谓,这个称谓,本该属于朕。”
皇帝许久再往下说,令窈迫不及待,催他“继续说呀。”
皇帝勾唇笑,擦掉少女眼边未干的泪痕“后面的事没什么好说了。”
令窈皱眉“你将母亲抢了回来,然后呢,郑家二老爷是怎么回事,你与母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轻轻叹口气,爱若珍宝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后面的事很简单,朕与阿姊真心相爱,但阿姊不愿直面我们相爱的事,这时郑二出现,阿姊便匆忙嫁了他,希望能够借助他忘记朕,但是阿姊怎么可能忘记朕一次宫中宴席,阿姊醉酒后与朕互述心意,那次之后,她便有了朕的孩子,那孩子就是你。”
令窈疑心“你与母亲真心相爱”
“当然。”
“那她为何不与郑二老爷和离”
“郑二不肯。”
令窈总觉得哪里不对,“你没有强迫过母亲吗”
皇帝面不改色“没有。”
这些旧事,令窈也听不出真假,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归她现在知道不再迷茫,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又知道了自己诞生的原因。她的出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不被世人所容。
令窈心里稍稍好过些,好奇问“很多很多人爱着母亲吗”
“是。”皇帝语气一转,自欺欺人“虽然有很多人爱她,但她最爱的人也是朕。”
令窈闷声问“那我呢她不爱我吗”
皇帝笑道“她当然爱你,朕也爱你,你的诞生,是朕一生中第二美好的事。”
“第一美好的事是什么”
“遇见你的母亲。”
“你说得这样好,我有点不太相信。”
皇帝唇边笑意更浓,捏捏她的鼻尖“舅舅没有骗你。”
他嘴里舅舅两字出口,令窈变了脸色,挥开他的手,鼓起腮帮子“你又不是我舅舅。”
她虽知道了她诞生的来龙去脉,但她还是有些生气的,气皇帝瞒她多年。若不是前有郑嘉和告知她一半真相,后有梁厚为了玉兔的事发飙挑起开端,他怎会和盘托出只怕会想尽办法骗她。
她身世复杂是一回事,他不愿告诉她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见她出神,以为她还没缓过来,声音越发轻柔,鼓足勇气问“朕不做你舅舅,做你爹爹,可好”
令窈被“爹爹”两字刺了耳,倏然站起来“什么爹爹,我连母亲都未有过,又哪来的爹爹”若不是今天她拿住话问他,他又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到死都不愿意告诉她
皇帝一愣,“卿卿不愿唤朕爹爹吗”
令窈咬咬牙,口是心非,赌气般说“不愿。”
少女头也不回往外跑。
皇帝僵在原地,许久,他哑着嗓子唤了声“梁厚,别躲了,出来罢,朕知道你没有走。”
茶屏后的矮柜,梁厚从里面爬出来,整理衣袍,到皇帝面前“臣之所以没有走,是想知道陛下会对公主说多少真话,日后公主来问微臣,微臣也好与陛下统一口径。”
皇帝怔忪发呆“你听到了吗,她不愿唤朕爹爹。”
“听到了。”
“原是朕不配做她父亲,她不愿认朕,是朕活该。”
“确实。”
皇帝瞪过去。
梁厚并不畏惧,反而嘲讽“陛下撒谎的功夫,天下无双,真真假假混着说,连我听了差点都要相信。”
皇帝讪笑“朕对卿卿说的话,句句属实。”
梁厚啧一声,“前半段是真,后半段却是假,长公主从未知晓过自己的身世,当年长公主下嫁郑二,难道不是陛下强行囚了长公主,将她留在宫中吗”
皇帝冷冷道“朕与阿姊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我既是外人,陛下方才为何要质问微臣关于长公主转赠玉兔的事难道不是陛下害怕,怕微臣占了长公主的心吗”
“住嘴”
梁厚对上皇帝的视线,眼中赤诚,没有君臣之距,只有多年旧友间的真挚“陛下,臣从未背叛过你。”
皇帝焉了气势“朕知道。”
“有些事,晚说不如早说,她能得知自己的身世,也就能够早些扫清心中迷惑。”
“嗯。”
半晌。
梁厚“方才无故质问臣的事,陛下打算何时向微臣赔罪”
皇帝不认账“你以下犯上,朕没有治你罪已是宽容,竟还想让朕向你赔罪”
梁厚无情丢下一句“也是,陛下尚未想好如何向自己的亲生女儿赔罪,哪有心思向微臣赔罪公主的一声爹爹,不知陛下老死前能不能听到。”
皇帝一噎“梁厚”
“微臣告退。”梁厚大摇大摆往外走,不忘回头说一句“这回是真的走了,不藏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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