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脸色一变。
对于郑家而言,郑府二房的儿女,除了郑令窈,其他都不算。
郑二老爷娶长公主之前,曾有过一房妾侍。
本以为和亲远嫁的公主再也不会归来,郑二老爷年少立誓绝不娶亲。或许是上天垂怜,昔日情投意合之人,竟从沙漠蛮荒之地活着回来了。
长公主再次下嫁,这一次,嫁的终于是自己喜欢的情郎。
妾侍死得早,留下的一儿一女却成了郑家的心病。公主于汴梁另行开府,并无接庶子庶女上京的念头,婚后一年即生下了郑令窈。
临安人谈起郑家二房,从来只说二房正妻长公主与嫡女郑令窈。
令窈的庶兄庶姐,完全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思及此,令窈看向郑嘉和的眼神掺了一抹愧疚。
上辈子她确实欠了他。
郑嘉和同老夫人问好,“问老太□□。”
老夫人并不喜欢郑嘉和。
他一出生便先天不足,双腿虽完好却无法行走,加之其性子阴冷,独来独往,从来不在人前讨喜,老夫人每每想到二老爷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还是个不中用的,心中便有闷气。
久而久之,也就远着郑嘉和了。
“我来探望妹妹。”郑嘉和候在珠帘后面,语气轻,听不出波澜。
老夫人手臂一弯,下意识将令窈挡住,“你妹妹大病初愈,需要休养,改日再过来罢。”
众人埋头吃饭,刚才闹哄哄玩笑一桌,瞬时鸦雀无声。
片刻,郑嘉和沉声一句:“是。”缓缓离开里屋。
轮椅绞在厚重毡毯上的吱呀声逐渐消失,老夫人问责:“谁让他进来的?”
有丫头出来领罚,老夫人口头训斥几句,满桌的菜没吃几口,全部都让撤了下去。
夜晚老夫人腾出碧纱橱,又担心她忽然换地睡不踏实,遂坐在拔步床边同她聊话。
老夫人笑得慈祥,耐心地哄她睡觉,与今日对待郑嘉和进屋来时的冷淡模样完全两样人。
令窈觉得惭愧,毕竟老夫人偏心的对象是她,如此反思片刻,她懒得再想,伸了个懒腰环住老夫人的腰,贴在她腿上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都快要睡迷了,老太太忽然开口说话,语重心长交待:“你庶兄性情古怪,你不要招他。”
令窈不以为然,上辈子她早就招惹郑嘉和一万遍了,他从来不说什么,也不会反抗,没劲极了。
她怕谁都不会怕郑嘉和。
老夫人叹口气,觉得自己说话太重,捻着令窈的手心抚摸,又道:“但你也不要嫌他,他虽那副模样,毕竟是你庶兄,长兄为大,你敬他几分总归是没错的。”
这话令窈心服口服。就冲着前世她死时他哭得那般伤心欲绝,她也会敬他几分。
夜凉如洗,老夫人院里下了灯,其他小院尚是灯火通明。
有人提灯从穿堂而过,尖尖耳朵尖尖下巴,便是郑令窈的异母姐姐,郑令婉。
今晚的团圆饭,各房哥儿姐儿都去了,除却出游在外的四房长子,便只有她和郑嘉和未入席。
郑令婉刚从三房那里出来,敲开两扇黑油小门,庭院深深,东北角上上常年照不见阳光的一处房舍,便是她要拜访的地方。
一豆油灯,暗黄的湿晕中,郑嘉和膝间一本旧书,风从窗子里进来,青桁架子上云纱长衫来回荡漾,郑令婉双手拉下夹纱槅扇,回头抱怨:“兄长屋里怎么连个暖熏笼都不摆,春寒未散,日晒夜冷,最易着凉,小心为是。”
郑嘉和点点头,未抬眼,问:“这么晚,你来我这作甚?”
郑令婉皱眉,“兄长今日去了老太太屋里?”
郑嘉和不说话。
郑令婉语气不善,“兄长何苦自讨没趣,她与我们不是一个娘,哪里瞧得上我们。况且我听三奶奶屋里的丫头说,为了她回府的事,大老爷和三老爷热脸贴了冷屁股,外面人都笑话呢,老太太对她一时新鲜,待日子一久,她在府里讨不了好。”
郑嘉和撂开书,桌上蜡烛油汪汪,火光渐渐地小了。他重新取火燃上,郑令婉在旁继续说:“兄长隐忍至今时,日后务必要远着她,若是生出意外,叫人瞧出端倪……”
郑嘉和终是抬头看她,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三分不耐烦。
郑令婉噤声,心中觉得不痛快,不多时便起身离去,走时抿唇提醒他,“兄长,我才是你唯一的妹妹……她不算也配不上……”
郑嘉和推着轮椅缓缓往里,也不知听没听到。
自那日郑嘉和来后,郑令窈一直等着他再来探她。
其实她大可以自己去找他,但她就是撂不下这个脸。哪怕她知道摆在跟前的不是被她狠狠伤过的人,一切都是新的。
她仍是羞于直面自己的过错。
令窈盼了好些日子,老不见他来,犹豫许久要不要去找他,纠结一番,终是没去。
老夫人常常在屋里抄写心经,令窈最是静不下心的人,在跟前待得无聊,寻了个由头往大奶奶屋里去。
她比前世提早出了园子,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这段时间郑府好像有事要发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一向懒惰,从不关心别人的事,说是自私,她也全认了。
大奶奶与三奶奶在屋里说话,大姑娘郑令佳带着三房的嫡出女儿郑令清院子里斗草簪花。
“佳姐今年十四,再过两年及笄便能定亲了,嫂子可有中意人选?”
大奶奶笑道:“我总共就她一个女儿,自然想多养几年,这事不急。”
令窈收回刚抬起的脚,想了想,并未进屋。转身往院子里去。
“阿姊,五妹。”令窈甜甜地喊两声。
大家都停下看她。
她肩上披的,脸上涂的,鬓上簪的,样样金贵,加之宫里熏陶出的一身高傲气派,往姑娘堆里一扎,格外显眼。
五姑娘郑令清排老幺,比令窈只小几个月,平日最是喜欢铺张浪费,追求奢华,自以为享尽好东西,此时见了令窈,不免相形见绌。加上三奶奶平时的告诫,索性背过身不瞧她。
令窈也就装作没看见她。
郑令佳作为长姐,招手让令窈过去。
令窈很是喜欢这个堂姐。
在她的印象里,堂姐秀外慧中,温柔善良,几乎符合她对姐姐的所有幻想。更重要的是,前世郑令佳待她犹如亲生妹妹。
别人常说她长大后模样好看,是个难得的美人,但令窈却觉得,比起她自己的容貌长相,她更喜欢郑令佳这种,温温润润,看似清淡,却百看不厌。
郑令佳端来厨房刚送来的鹅油卷,拿银箸夹一个喂到令窈嘴边,怕她吃漏了,又拿帕子替她擦嘴。
令窈亲热地蹭着她的臂膀,吃了一个又一个。
就着阿姊的温柔乡,她可以坐在这里吃一下午都不腻。
郑令清看得眼睛冒火。
以前郑令清是老太太跟前最讨喜的,大家都疼她让她。如今来了个郑令窈,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殊荣都被夺走了。
待郑令佳走开去屋里拿东西,她压低声音同令窈道:“吃这么多,小心撑死你!”
令窈一愣,抬头望见郑令清鼓着腮帮子嘟嘴瞪眼,看她的模样恨不得一口吃掉自己。
令窈:“我天生纤细,吃不撑。”
郑令清嘴里哼唧,挡在令窈跟前,像平时那样颐指气使:“我也要吃,你喂我。”
令窈懒得理她,“你要吃,自己动手。”
说罢她站起来准备去找郑令佳,放着她和郑令清单独待一起,她可受不了。
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瓷碗摔地的声音,郑令清哇地一声哭起来,屋里头大奶奶和三奶奶都走了出来。
三奶奶问,“怎么了?”
郑令清踉跄扑向三奶奶的怀抱,哭得认真,指着令窈道:“四姐吃鹅油卷,我也想吃,她不给,摔了盘子不理我。”
令窈无语凝噎,以前她只知道郑令清阴险自私,不曾想她这个恶性原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么小,就会陷害人了。
郑令清见令窈没有反应,哭得更卖力,眼泪豆子不要钱似地往外撒。
三奶奶自然要为自己女儿说话,“郡主,令清年幼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这话说的,好像令窈不是小孩子一样。
郑令窈气不打一处来,她最受不得委屈。余光瞥见滚了一地的鹅油卷,感叹可惜,拣了一个就要往郑令清嘴里塞,“你要吃我现在喂你就是,何必哭鼻子。”
郑令清差点吃了一嘴土,吓得忙躲开。
令窈站在她跟前,忽地也开始放声哭,似要同郑令清比嗓子,一声哭得比一声高。
不就掉两滴眼泪吗,谁不会。
她前辈子都是靠撒娇撒泼过来的,论耍无赖,郑令清别想赢过她。
三奶奶愣住。
毕竟是天家的宠儿。这一头两头地瞧看,郑令窈哭得比令清伤心更甚,闹起来谁是谁非还不一定。真要为这事吵到老夫人跟前,不值当。
大奶奶也在旁边劝哄,忙地让人另拿两碟鹅油卷,各分一碟。
郑令清不甘心,三奶奶却是不敢再让她哭闹了,没说几句,便带着郑令清回去。
三奶奶走后,大奶奶牵着令窈进房,打水为她擦脸,笑道:“好了别哭了,人已经走远,听不见。”
令窈这才停下来,眨巴着水汪汪的黑眼睛,明白大奶奶是向着她的,也就不装了:“我才不吃她那哑巴亏。”
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她现在八岁,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不应说太过惹人生疑的话。
立马又做孩子撒娇状:“伯母,我明明没有摔盘子,五妹妹非说我摔了,真气人。”
大奶奶心想,就算真摔了,三奶奶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郡主这个身份,可不是白封的,况且还不是个虚的,圣上给的封地富沃,食邑不愁。论食君之禄,令窈这个小女童比郑大老爷还要阔。
晚上令窈回到老夫人房里,没人提白天的事,她用过晚饭后便睡下了。
第二日又去找郑令佳玩,郑令清也在,见她来,提腿便走。令窈乐得一人独占阿姊,赖着郑令佳又是腻玩一天。
郑令佳是大房独苗,头回得了个这样黏人的妹妹,又怜她无父无母入府一趟遭遇诸多流言,府里虽有亲姐亲兄,然形同摆设,不由地对她多照顾几分。
如此玩耍半月,至四月初的时候,郑令佳得了外府帖子,邀她去做客。
令窈正好也在跟前,郑令佳便问,“你去不去?”
令窈婉拒,天气越发热,她只想赖在屋里睡觉。
眼见着快到吃晚膳的时候,她好几天没陪老夫人用膳,今日不能再耽了,遂离了大房,往老夫人院子里去。
刚走到门帘处,听得屋里三奶奶同老夫人说郑令佳出府做客的事。
一听,原来去的不是别家,是三奶奶娘家,宁府。
论家世,四房之中,只有三奶奶宁氏略差些。大奶奶王氏出身书香世家,祖祖辈辈皆是文人雅士,家族显赫一方。二房自不用讲,皇家之女,最是金贵。四房奶奶卫氏,也是勋贵之家的女儿。
只有三奶奶,祖上是走商的,如今家中虽捐了官,到底气韵不足,不敢与其他几房相提并论。为此,三奶奶整日里珠翠满头,锦衣华服,就是怕被人看轻了去。
“我想着让令清一块去,反正半日功夫,去去就回来了,老祖宗要是还不放心,我就让自个屋里的大丫头全都跟出去伺候,横竖出不了什么岔子。”
老夫人没有二话,睁眼瞧见令窈,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额头都是汗,大概是从外面一路跑来的。立即抱在跟前,伸手一摸她后背全是汗,生怕着了寒气,马上让人打热水取衣裳来。
令窈伸手让人伺候,穿戴整齐后从屏风后走出,坐在三奶奶对面,捧着笑脸道:“阿姊和五妹要去哪,我也要去。”
三奶奶眸子闪过一丝慌张,不多时整理好神情,笑道:“没什么好玩的,我娘家屋室简陋,郡主去了定嫌无聊。”
令窈摇着老夫人的手,“祖母,我要去嘛。”
老夫人遂允。
三奶奶坐坐就走了。
老夫人不想她去外面,恐防跌了摔了,“卿卿,外面不比家里你可任意嬉闹,若是在外受了委屈,可别回来哭鼻子。”
令窈眼睛亮亮的,扑进老夫人怀中,“谁哭鼻子谁是小狗。”
得亏刚才她想起来了,前世郑府大房的丑闻,可不就从这里开始的么。
三奶奶嘴里说的“横竖出不了岔子”,兜着人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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