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令清被抬着回府的时候,三房乱做一团。
三奶奶几近哭死,泣不成声问责郑令佳:“你妹妹如何就掉到水里了?她年幼顽皮,你该看着她些才是。”
她这是气急了,以前再如何不服大房,也不曾对大奶奶和郑令佳红过脸。当久了笑面虎,猛地一下失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就要罚人,罚得了婢子婆子,却罚不了郑令佳。
那是郑府长女,即使训骂,也轮不到她这个庶房婶婶。
此时略责一句,竟有些后悔,再一望榻上昏迷不醒的郑令清,转瞬又觉得骂一句又如何,恨不得骂上十句,让郑令佳代替她女儿落水。
大奶奶出面:“弟媳说得对,是佳姐的过错,没能护好幼妹。”
令窈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闷得慌,也不知屋里熏了什么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鸡飞狗跳,婢子们进进出出,没一丁点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郑令清身上。
令窈想,这下子好了,郑令清一向最爱夺人耳目,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此时也算是如愿了。
她往旁边看,见令佳站在大奶奶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夫人在榻前照看,屋里没人敢出去,唯恐失了礼节。
令窈轻轻走上前,歪着脖子去瞧令佳,一瞧,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明明阿姊才是那个受委屈的,这会子却还要在三奶奶跟前赔不是。
想想就觉得憋屈。
要是有证据就好了。若是只说断栏和宁公子救人的事,别人根本不会信,更何况阿姊没有掉入水中。
有些事,不身在其中,旁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微妙。
令窈吐口气,越想越气,老夫人回头正好看见她那副子愁眉不展的模样,问:“卿卿,你怎么了?”
令窈正好想出屋子,这会子索性将计就计,赶紧捂了胸口喊道:“老祖宗,我想到五妹掉入水里的场景就害怕。”
老夫人替她拍拍心口,一番温言安慰。令窈趁势点了郑令佳的名,说要让阿姊作陪,不待这屋里。大奶奶上前嘱咐令佳好好照顾人,话还没说完,令窈拉了她的衣角,撒娇:“我想吃大伯母亲手做的玉角糕。”
一手牵一个,顺利出了三房的院子。
大奶奶刚进屋,郑令佳忽地开口打发所有婢子出去,伏在大奶奶肩头哭了起来。
哭得那般伤心,大奶奶吓得不知所措。
待令佳将宁府的事情一说,大奶奶脸色变了又变,硬是压住情绪,先是安慰令佳,而后将令窈招到跟前。
“我的儿,多亏了你,从今往后你便是佳姐的恩人。”
令窈抿抿嘴,怪害臊的。
前世她只有闹脾气闯祸的份,哪里做过这样好事被人夸颂的。细软嗓子轻轻道:“阿姊待我好,我待她好也是应该的。”
大奶奶疼得爱不释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亲了亲额头,“卿卿真乖,真懂事。”
大奶奶又问了几句宁府做客时候的事,令窈不敢说的太露,只说自己喜欢黏着令佳,所以格外注意些。
大奶奶连连感叹,恨三房狠心,“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没有宁氏的吩咐,五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宁家的人也真是荒唐,竟动如此恶毒的心思。”
令佳抹了眼泪,“我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进他宁府门。”
大奶奶:“以后姓宁的来,我们一概不见,她家的姑娘也不必再往来,这次的事,我们虽躲了过去,保不齐以后他们再动什么歪心思。”
令佳:“娘,往后我待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大奶奶爱怜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儿啊,别忧心,待我同你爹商量,你只管同从前一样,不必拘着。”
傍晚大老爷回府。
一进屋见令窈也在,躺在耳房的罗汉床上,该是睡着了。旁边几个婢子伺候着。
大老爷轻手轻脚的,就怕闹醒她,掀了烟霞帘进屋,里头令佳也睡了,大奶奶半阖眼拿着藤锻美人拳给她松肩,一下下,又轻又软。
大老爷作势就要往东边姨娘屋里去。
此时有个丫头喊了声,“大老爷。”
大奶奶醒来,见他来,起身招他往十锦格子后的小门去。
大老爷听完大奶奶对三房的不满,眉头揪成八字,“原来是为这事,佳姐并未伤着,落水的是清姐。你也太过疑心了些,清姐从小和佳姐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全府人都晓得。况且她又不是宫里出来的,哪来那么八岁孩童不该有的心思?三弟出了远门才刚回来,你可别将这话往外乱说,伤了情分不说,闹起来娘又要操心。”
大奶奶一手撑着门,一手蜷在袖里,嘴里像含了滚烫的灯油,话一句句地全哽在喉咙,烧得一干二净。
小门后五彩销金栅窗透出深青色的天,红黄的云晕迷糊荡开。
大奶奶想起平时他也这样冷漠,好似对佳姐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终是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业成,你若不护佳姐,便没人能护她了。”
他摇摇头,“我疼她也爱她,该什么时候护着她就什么时候护她,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想。”
大奶奶蓦地问他:“业成,难不成你还在为嘉远的事怪佳姐?”
大老爷身形一顿,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
他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我在赵姨娘那用饭,你无须再备饭。”
月亮升起来,大老爷的身影成了又细又长的骨针,一步步往外走,一点点往大奶奶心里扎。
令窈早醒了,一双惺忪睡眼看东西迷糊糊的。她走到大奶奶身边,看见大奶奶眼睛似乎又红又肿,她仰起脸庞想瞧仔细些,热烫的眼泪珠子滴到她脸上,乍然湿了半边眉毛。
令窈顾不上擦拭,伸手去够,够不到大奶奶的脸。
大奶奶背过身,擦好了眼泪回过头摸摸令窈的脑瓜子,“卿卿,是不是饿了,伯母带你去吃饭。”
令窈点点头,“我想吃伯母爱吃的鳇鱼肉丁。”
大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嗳。”
半夜。
郑令清从梦中惊醒,三奶奶赶忙披了外衣赶到跟前,听见她嘴里直嚷:“我是不是死了!”
三奶奶搂住她安慰:“娘在这,不怕。”
大夫交待,若是人醒了,也就没大事,休息两天便能痊愈。
郑令清哭哭啼啼的,将她在宁府帮宁公子的事说出来,又恼又羞:“要不是郑令窈,我早就成事了,都是她害得!她……”
话未说完,三奶奶惊住,“你说什么!”
她让令清和令佳一起去宁府,无非是想让借着令清的天真,替侄子制造和令佳单独见面的机会,从未想过让令清以身犯险,更别提用那种下作手段。
郑令清又委屈又愧疚:“是我不好,没能帮到表哥。”
三奶奶彻底说不出话了。
沉默片刻,三奶奶问:“这件事,是表哥撺掇你干的?”
郑令清咬住嘴唇,并未回答三奶奶,而是问:“我做错了?”
三奶奶叹口气,终是不忍训骂,将她抱在怀里拍背,“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错不在你,是别人不好。”
郑令清点头,“对,是郑令窈的错!是她把我踢下去的!”
三奶奶又是一震,顾不得说自家侄子的错,问“她踢你落水?”
郑令清绘声绘色地将令窈如何防她,如何一脚踢她,细细道来。
三奶奶眉头皱起,“她竟这样厉害,宫里养大的就是不一样,心生得格外狠。”
郑令清以为她娘这样说话是在比较,拽住三奶奶的衣袖,“娘,我是郑府养大的,不比她差,她害我,我要让她受到教训。”
三奶奶有所迟疑,“她是郡主,又有老太太护着。”
郑令清哼一声,“我不管,至少要让她去跪回祠堂!”
五更天的时候,丫头急急地到各房通报。
“五姑娘醒了,但病却愈发重了,吃什么都吐,浑身直发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三奶奶哭天抢地,说要请老夫人过去主持公道。”
大奶奶蹙眉:“老夫人给她主持哪门子的公道?老夫人又不会治病,请大夫去就是。”
丫头:“五姑娘说,昨天在宁府,是郡主将她踢下水的,这会子三房都闹疯了。”
大奶奶忙地穿衣,问:“老夫人已经过去了吗?”
丫头:“没,那边才派人去老夫人处,我们院离得近,所以先晓得。”
大奶奶心中一思忖,忙地让人去叫醒令窈。
令窈今夜恰好素在令佳屋里,醒来便见大奶奶坐在床头,“卿卿,清姐是被你踢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
令佳也醒了,听见大奶奶这样问,便知道三房那边将事闹了出来,蓦地从床上坐起,将令窈护在身后:“好呵,她把事情说了出来,那我也把事情说出来,大家闹个痛快。”
大奶奶叹口气,“你拿什么说?”
令佳欲说话,张嘴半天,半晌没个动静,最后颤着嘴唇,看向令窈,“反正我不让她们动卿卿。”
令窈听了半天,此刻终于有插嘴的机会,“伯母,你不用担心,我踢她的时候没人看见,只要我不认,她奈何不了我。”
大奶奶觉得她还是太天真,一个孩子,不懂后宅的腌臜路数。
令窈倒也不担心什么。
她没什么本事,但赖债的本事最拿手。
她这时突然觉得有趣,按理说她多活一世,以大欺小不厚道,可她就是忍不住。
欺负人好玩,在她还只能乖乖待在郑府的时候,也就指望这件事打发时间了。更何况是欺负三房,她压根没有任何愧疚心。
大奶奶见令窈忽然安静,以为她怕了,想要安慰几句,一眼看过去,却发现这孩子眼里突地熠熠发光,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物。
“卿卿?”
令窈回过神,对着大奶奶莞尔一笑,“大伯母,去我园子里把李太医请来,就说我突然发惊病,请他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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