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君住的院子,叫“融乐堂”。
和乐融融, 倒是个好名字。
韩嫣和孟庭一路过去, 在路上, 韩嫣大致和孟庭讲了一下董太君。
时间有限, 韩嫣就挑了几件董太君做过的不地道的事来说。
孟庭静静听着,反正是明白敌我关系了。大户人家嫡庶间的关系复杂,多得是面和心不合,有的甚至直接面上就不和。董太君打着孝道的大旗,又占了辈分优势,一个“不孝”的名头扣下来,确实令三房憋屈。
韩嫣讲到尾声,两人也到了融乐堂。
尚还没踏进房门, 就听见屋子里两道女声,娇俏雀跃的嬉笑着, 听着真是和乐融融。
韩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身边孟庭微皱眉。
韩茹、韩芳。
果然被邹氏给说中了,韩茹听闻董太君回府,就赶紧过来表达对祖母的思念, 撒娇耍嗔告状,让祖母替她撑腰。
韩芳作为韩茹的走狗, 自然也要在一旁煽风点火的。
早在韩嫣出嫁那日, 就预知到回门当天多半要被董太君召来融乐堂。董太君找她, 准来者不善。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韩嫣看一眼孟庭, 两个人一起进了融乐堂。他们进门的同时, 韩茹几人也注意到他们,一时所有嬉笑打闹都停了。
韩茹这会儿正把头趴在董太君腿上撒娇,刚才还是柔弱可人的乖孙女表情,一见着韩嫣,就换了耀武扬威的脸孔。
“韩嫣,你来了”
一旁的韩芳从椅子上起身,给韩嫣和孟庭行礼“二堂姐、二姐夫。”
韩嫣回了个礼敷衍过去。
孟庭的礼节则让人挑不出错处。
董太君坐在上首,手持一截鹿头拐杖,一双吊梢眉锋利入鬓。她抚了抚韩茹,让韩茹起来。接着董太君抄起鹿头拐杖狠狠往地上一叩,当堂一道厉声吼向韩嫣“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董太君架势极其凌厉,尊长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若是换作普通的大户小姐,多半是要屈服的。
然则韩嫣偏是个张扬泼辣的,只向董太君行了个礼道“孙女见过祖母,不知孙女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跪”
董太君犀利的目光朝韩嫣刺来“我是你祖母,让你跪下,你还敢不从”
韩嫣冷道“祖母若是不慈,孙女还愚孝做什么反正我没做错事,就是不跪。”
“好,你好得很,我就知道。不过你以为我身为江平伯府的老太君,还收拾不了一个庶子的女儿吗”董太君一双三角眼棱角凌厉,狠狠道,“我这鹿头拐杖打在身上,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孟庭一皱眉,心中已是很看不上这董太君了。
果然是仗着太君的辈分和身份,压迫小辈。这样的祖母,宠出韩茹那样的孙女,倒是不足为怪。
孟庭轻轻拉了下韩嫣的手,韩嫣正要说话,接收到孟庭的示意,她转眸看他。
他向前两步,给董太君行了个到位的礼节,淡淡道“老太君没有诰命品级在身,若是殴打官员夫人,是以下犯上。”
董太君脸上肌肉顿时一抽,只瞬间,气势就矮了半截。但紧接着她却鄙视的哼一声道“孟大人也不过官居从六品,老身我却是伯府的太君韩嫣更是我伯府的孙女祖母教训孙女,天经地义,孟大人不要枉顾伦常悖逆道义”
韩嫣听了这话不由愤怒,董太君竟当着韩茹韩芳的面,这么不把孟庭放在眼里
韩嫣当即道“孟庭乃儒士典范,别随便一盆脏水就能往他身上泼什么枉顾伦常悖逆道义,道义可没教过长辈横行无礼时晚辈还不能加以劝阻至于伦常,”韩嫣抬手指向韩茹道“这儿有个背叛自己未婚夫,勾搭上堂妹未婚夫的孙女呢。究竟是她不顾伦常,还是孟庭不顾伦常祖母可别说连这都分辨不出来”
一席话出,韩茹顿时气炸。她哭嚷着道“祖母,您瞧瞧韩嫣,她就是这么欺负孙女的刚才她还在伯府外的岔路口堵孙女的路,出言辱骂,害孙女难堪。”韩茹的语调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祖母,这两个月来,韩嫣一直欺在孙女头上,这根本就是不把大房和您放在眼里。您可一定要为孙女做主啊”
董太君也一副被气到的模样,安抚韩茹道“茹儿,你当真是受委屈了,祖母都知道你的苦。韩嫣目中无人,枉顾上下尊卑,在我伯府里横行叫嚣,是可忍孰不可忍祖母一定会为你做主不过你得记着,该狠的时候就狠起来。你可是伯府的嫡长女,莫要任人欺负,连这种庶子庶女生养的东西都敢对你蹬鼻子上眼”
董太君说罢,狠狠一叩鹿头拐杖,向韩嫣嗤道“孽障,给我跪下”
韩嫣刚才就不跪,现在更不会跪。
甚至,若不是被孝道礼教压着,她恨不得上去甩董太君两巴掌。
她自己被骂不要紧,她可以还击,可以据理力争。
但辱骂她爹娘的庶出身份算什么
融乐堂里的摆设,老太君用的茶具坐垫,甚至那鹿头拐杖,说不得都是从前拿她的爹的钱去置办的。
她仗着嫡母的身份,心安理得花着庶子的钱,还要贬低庶子一家。
这么个老太婆,也难怪能生出江平伯、韩茹那样不要脸的后代。
老太婆骂她一家不够,还连着骂了孟庭刘氏同样是庶出
韩嫣是真想打董太君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动手。
她一旦动手,就会连累孟庭被打上一个“治家不利”的烙印。妻子失德,亦会影响他的声誉和前程。
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毁孟庭前程就是毁自己前路,韩嫣说什么也不能冲动。
她站得笔直,厉声道“庶子庶女生养的东西再不好,起码不会干出身负婚约去爬堂妹未婚夫床的事我看枉顾伦常的不光是韩茹,还有祖母您这个糊涂蛋”
董太君五雷轰顶,顿觉脸上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她狠狠敲着鹿头拐杖暴吼“孽障你好大的胆子你就是这么跟祖母说话的”
韩嫣冷笑“您还知道您是我祖母,哪家祖母像您这般不分是非,偏心偏得简直可笑”
董太君暴突两只眼,瞪着韩嫣。陡然间她面色一冷,低低吼道“跪下”
“不跪。”
“跪下”
“不跪”
“好,你当我一个伯府太君竟奈何不了你一个小丫头是不是”董太君面上已是乌云盖顶,却突然冷笑两声,“今天是你回门的日子,我也不想太苛责你,免得传出去了,说我江平伯府故意为难你。但是你给听清楚,你是嫁出去了,可你爹娘还是我的儿子和儿媳。我想关起门来磋磨他们,不教外人知道,有的是手段你给我跪下,跪满一个时辰。否则,待你回了夫家,我头一个先收拾你娘”
你这个老妖婆这话险些就要冲出口。
董太君的威胁宛如一记闷棍,打在韩嫣胸口,令她胸口闷痛发胀,脑海嗡嗡作响。
一想到董太君要加倍的磋磨娘,韩嫣一时竟不知怎么办,只知道决不能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娘。
脑海里混乱空白,膝盖不由自主的一弯,就要跪下去。这时孟庭托住韩嫣的身子,不许她跪。她为孟庭的动作微怔,痴痴对上孟庭的视线。
孟庭轻轻摇摇头,眼底包含安抚的意味。他抬手轻抚韩嫣后背,动作柔缓而坚定。
韩嫣因着他的动作冷静下来,心里忽的就很感激孟庭。他看出了她的痛苦和纠结,第一时间安抚她。
“孟庭”
“嗯。”孟庭应了一声,接受了韩嫣眼中涌出的感激。
孟庭半搂着韩嫣,转眸向董太君道“有件事,在下想请太君知晓。”
董太君眯了眯眼,哼了声。她不觉得孟庭能说出什么令她服软的话。因此她态度轻慢“孟大人有什么就讲吧。”
孟庭淡淡道“在下家中积蓄丰厚,有能力砸下千金,在整个京城里传播在下想要传播的言论。”
董太君一时没明白孟庭是个什么意思。
孟庭继续道“在下看不得嫣嫣被罚跪,所以,要是老太君坚持这么做的话,在下就只有在京城里散播江平伯府老太君苛待庶子一家的言论了。在下的家产,足以让这个言论传遍全京城。”
董太君眉心顿时一紧,脸上的轻慢不禁被惶恐所替代。她惊疑不定的看着孟庭,似在怀疑孟庭是不是在说大话。
而孟庭则再说下去“嫣嫣告诉过在下,府里的鉴公子和堰公子,都在备战秋闱。江平伯府的名声已经很差了,好在茹小姐嫁入汾阴侯府,侯门还能帮衬着些,不至于让两位公子因家族的原因,在科场上施展不开。但若是江平伯府再传出不好的言论,就不知侯门愿不愿意继续蹚这个浑水了。届时,鉴公子和堰公子哪怕考卷答得再好,恐也要因家族的原因而无法被授予应有的名次。茹小姐在汾阴侯府的日子也会愈发不好过。”
孟庭停一停,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弧度“两位公子和茹小姐都是老太君的亲孙,相信您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他们。”
董太君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还撑着点气势,阴恻恻道“孟大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我江平伯府好歹也是世家。哪个世家没有点龃龉苛待庶子,芝麻大点的小事,还能左右公子们的前程不成”
“好,那在下换个说法。”孟庭态度从容,再抛下一记猛药。
“老太君轻视在下的岳父岳母是庶出,连带着轻视嫣嫣,却该知道,先帝无嫡子,当今圣上是以庶长子之身继位。齐王、楚王、梁王三位殿下龙章凤姿,亦都是庶出。老太君苛待在下的岳父岳母和娘子之事,看似事小,可若是被有心人刻意曲解,传到圣上和两位殿下耳朵里。您还会觉得,府里公子们的前程能不受左右吗”
打蛇打七寸。
董太君强撑的气势彻底垮下来。
孟庭的话既是警告,也是威胁。那“有心人刻意曲解”几个字,已是在暗示董太君,这个有心人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孟庭自己。
如果董太君再敢为难韩嫣,甚至再拿韩攸和邹氏夫妇威胁韩嫣就范,那么就别怪孟庭“刻意曲解”董太君的言行了。
三房作为董太君淫威的受害者,若董太君的所作所为传到圣上和三位殿下耳中,说不好还会对三房施以同情和体恤。三房是不会有损失的,但大房诸人一定会被迁怒。
大房的几个孙子里,董太君最宠的就是嫡孙韩云鉴,再是庶孙韩云堰。她怎么可能让这两人因自己而丧了前程
至于二房的公子韩云阅,因是个游手好闲的,董太君一向当其是可有可无。韩云阅虽是二房嫡出,但在董太君眼里,还不如韩云堰那个庶出的。
韩茹见董太君被孟庭拿捏住了,蓦然就想起上回在八珍楼,孟庭三言两语就说得那个蓝衣服的公子跪地求饶。
这个小小的翰林修撰,怎么总能有这种让人低头的本事甚至当初,爹和汾阴侯去孟庭府上请他退婚,居然还反被他坑了三十只雪山玄芝,不得不吃哑巴亏。
董太君铁青着脸,憋着一股恼意剜了眼韩嫣,没好气道“罢了,孟大人到底是江平伯府的贵婿,我不能不给面子。但韩嫣这丫头顶撞祖母,出言不逊,也不能不惩,否则无以正纲纪。韩嫣,你自去融乐堂后面的偏房思过半个时辰吧。”说罢就叫了房里一个伺候的丫鬟道“去韩攸那儿说一声,就说我留嫣丫头半个时辰。时间到了自会放她回去。”
丫鬟答“是”,即刻出去。
韩嫣感激的看孟庭,多亏了他,兵不血刃就把董太君的找茬化解了。比起自己总是和人正面硬怼,像孟庭这样逮着对方的破绽直接往死穴上打,效果会非常明显。
心中感激又高兴,韩嫣语调不自觉带了甜音“谢谢你。”
孟庭“嗯”了声,相公护着娘子本就是应该的。
不过,董太君到底是长辈。饶是孟庭这次镇住她了,她依旧是江平伯府里握着奖惩大权的人。待孟庭和韩嫣回孟家了,董太君关起门来照样有法子磋磨邹氏。
到时候,哪怕韩攸想护着邹氏。那一个“孝道”压下来,韩攸都会束手束脚。
韩嫣想到这里,心中暗恨,自己爹娘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心思狭隘尖酸刻薄的嫡母
有这样的嫡母在,即便是三房分家出去,董太君也得把他们召唤回来磋磨。
韩嫣越想越恼,一时没有答董太君的话。
董太君眯眼怒视韩嫣,敲了下鹿头拐杖道“怎么思过半个时辰都不愿意吗”
韩嫣停止了思绪,回望董太君。对方已经向孟庭让步了,罚她思过半个时辰是因为她顶撞长辈、出言不逊。这个小惩是在理的,韩嫣知道自己若是不接受,那理亏的人就成了自己了。
“孙女知道了。”韩嫣答了董太君。
孟庭道“在下同嫣嫣一道去偏房思过。”
向董太君施礼告辞,韩嫣牵起孟庭,带他去后面那个偏房。
韩茹瞧着两人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怒火和受得委屈根本没发泄出来,一时气得脸都紫了。
倒是伺候董太君的一个老妈妈,这会儿凝视韩嫣,忽而发出疑问的一声“嗯”
这老妈妈一直站在暗处,很不起眼,声音也小。屋子里的几人都没听见她的声音。
韩嫣和孟庭一起离去。
两人走远后,董太君气得猛敲鹿头拐杖,骂道“这个孽障,反了天了倒会拉着男人气自己的祖母”
董太君说罢便脸色一肃,对韩茹道“茹儿,孟庭这个人有点难对付。”
“祖母”
董太君语调里透着一股冷意“不能让这个人在官场里往上爬,他现在已然如此有城府,往后若是手中权势大了,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的夫家”
这些韩茹都是知道的,她咬牙切齿道“祖母所言甚是,汾阴侯在翰林院是有势力的,必定把孟庭压得死死的,不让他有任何向上走的机会我回去就和元亮说,先安排翰林院那些人想个法子让孟庭犯错,最好是令他被罢官”
“这就对了。”董太君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动手的时候干净点,别给孟庭留翻身的机会。否则,韩攸会把孟庭救起来的。”
“孙女省得。”
这时那老妈妈走到董太君旁边,眉头皱着,有些欲言又止。
老妈妈看了眼韩芳,韩芳不由有些莫名。
董太君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这儿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意思就是,不用顾忌韩芳在场。
老妈妈恭谨的道一声“是”,说“老奴倒不是顾忌芳小姐什么,只是老奴要说的话,怕芳小姐一个黄花闺女听着臊。”
韩芳更莫名了,她柔声道“您且说就是。”
老妈妈点点头,道“奴婢瞧着嫣小姐走路的姿势,觉得好似还是处子。”
“什么”这话宛如一个爆竹落地,炸得脑中巨响。韩茹当即惊呼起来。
董太君却是没对韩嫣有什么怀疑,她问老妈妈“你能确定”
老妈妈沉声道“老奴不敢说完全确定,只是凭经验看,觉得嫣小姐有可能还是完璧之身。太君,您知道老奴从前是做什么的。这方面的经验,要比旁人要老道的多。”,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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