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跟着陆钦做早课时, 山文华正不情不愿爬上马车。
他今年十四岁,体型微胖,穿着一身整齐的学子服, 爬上马车的动作缓慢笨重,让一旁的山余看得有些牙疼。
山余突然觉得,在陆钦面前丢脸就丢脸吧,这其实也不是一件特别大的事情。
毕竟现在丢脸,也比未来幼子不成器,变成五毒俱全的纨绔后令他丢一辈子的脸强。
马车一路碾过青石地板,最后停在镇国公府门前。
山余掀开马车帘走下来, 正准备命下人上前通报,就见在这条长巷的拐角慢悠悠驶来一辆马车。因为这条长巷附近只有镇国公府一家府邸, 毫无疑问,马车的目的地也是镇国公府。
马车外表繁奢, 车前端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威”字。
看到这个并不陌生的马车样式,山余眉头狠狠一跳什么叫冤家路窄, 这就是冤家路窄。
他和神威侯两个人在朝堂上不对付就算了, 现在连丢脸都凑在一块儿了。
山余脸色有些古怪, 但古怪着古怪着, 山余唇角微微翘起。
有人陪他一块儿丢脸, 这总比自己单独丢脸强吧。
想通之后,山余朝山文华丢下一句“跟上”,就快步迎向前方那辆马车。
神威侯正在马车里一声又一声骂着“逆子”。
“逆子,你给老子安分些, 如果白云书院不收下你,你看回府后老子怎么棍棒伺候”
被称为帝都纨绔之首的赵侃懒洋洋倚着马车壁,翘着二郎腿,脸上满不在乎,身上的学子服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爹,不是我说你,陆钦分明就是给你下套呢,你怎么还往里钻啊。才刚往死里怼了书院,转眼又上门求人,想把我送进书院里学习,你也不怕丢死个人。”
他的性格和山文华不同,山文华也是纨绔,但山文华怂。赵侃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在。
神威侯气得吹胡子瞪脸,压根克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你说什么我是为了谁才要来丢这么大的脸的,如果不是你实在不成器,你娘、祖母还有几个姐姐天天在内宅烦我,我会拉下这张老脸上门吗”
赵侃撇撇嘴,手往脑后一枕,“爹,小声点,咱家马车虽然不错,但它也不是那么隔音,小心外面的人都听到了你的声音,也不怕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神威侯险些气了个仰倒,他正准备继续教训赵侃,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
“没想到侯爷也来了。”
神威侯身体一僵。
他一把将马车帘掀开,果然看到山余这张熟悉的老脸。
他脸色一青,随后一黑,再随后立即调整过来,皮笑肉不笑道“是啊,没想到山尚书你也来了。”
看向山文华,“这就是你那幼子吧,仔细一瞧,果然有你的风范。”
山余皮笑肉不笑,“刚刚侯爷在马车里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听到了什么丢脸,不成器”
看向那随后下马车的赵侃,“这么一瞧,赵世子也相当有侯爷的风范哈哈哈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山文华和赵侃都是帝都有名的纨绔,家世相当,彼此谁也没服过谁,前段时间刚因为意气之争还打了一架。
他们现在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正在互相瞪着对方用眼神厮杀,结果就听到了两只老狐狸的话。
山文华赵侃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们在骂我两。
互怼两句,神威侯和山余对视几眼,觉得两人目前的处境不过半斤八两,于是在眼神交流中达成休战协议。
神威侯笑问“山尚书也是过来拜访陆大人,想请他收你的幼子为学生对吧。”
山余点头,“正是,时辰已经不早,我们也别耽搁时间了,不如一同前去”
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暗瞪山文华几眼你给老子安分点。
山文华脖子一缩,模样有些怂。
赵侃瞧见这一幕,嗤笑一声,正准备开口嘲讽,脑门就挨了重重一记。
神威侯压低声音,狠狠骂他“不自己跟着,是想老子请你走”快步跟上山余,脸上露出老狐狸的营业性质微笑。
赵侃揉了揉头,一边不爽嘟囔着,一边快步跟上他爹。
在朝堂上政见不和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政敌们见面,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钦的院子布置清幽,院中的花草植株都十分讲究,几乎达到了一步一景的境界。
院子中央有一座凉亭,陆钦坐在石凳上向衡玉讲解先贤文章。
他的讲解刚到尾声,院子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山余一行人被府中管事领着出现在院子门口。
时隔两年未见,再见陆钦时,山余和神威侯才发现,这位对手的精神面貌可比刚致仕那时候好多了。
一身鸦青色长衫,气质端凝,风姿更盛当年。
就仿佛,这两年的时光,越发淬炼成就了他。
一时之间,山余和神威侯心情都有些复杂总以为自己的政敌被逼致仕后心情肯定会苦闷,结果现在看来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听到身后的动静,陆钦侧了侧身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你们来了。”
语气平和温雅,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刁难,自然得好像前来的是两位久未谋面的友人,而不是曾经把自己逼到绝路的政敌。
山余和神威侯的心情更复杂了。
这位对手实在是实在是
“过来坐吧。”陆钦宽袖一挥,指着对面的空石凳。
而原本坐在石凳上的衡玉已经站起了身,束手站在陆钦身后,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
山余与陆钦是同窗,也是兴元十五年的进士,不过一人为探花郎一人为状元郎。从少年意气相争到后来朝堂政见相争,许久没见陆钦,再看他时山余心中感慨良多。
他轻叹一声,压下自己心头的复杂情绪,往凉亭走去。
神威侯的感触没山余这么多,但他也负着手,与山余并肩走过去。
只剩下山文华和赵侃面面相觑,难得意见一致的跟上自己父亲。
彼此坐下,小辈们在身后站立着。婢女脚步轻盈上前奉上茶水和糕点。
三个政敌这么平和坐在一块儿饮茶,情况十分难得。
“这两年你在江南感觉如何”山余一开口,也是十分平和的问候。
他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摆着姿态,打算先随便闲聊几句再找机会说起白云书院的事情。
陆钦眉目温和,“比在朝堂上待得舒心。”
山余说“也是,你这性子,说实话真不适合朝堂。潜心钻研批注四书五经,兴许日后还能成就一代圣贤之名。”
神威侯也说“这句评论倒是贴切。”
身后,山文华微微瞪大双眼。他明明听那些同窗说,他爹和陆钦是死敌,现在气氛怎么这么平和
倒是赵侃,没什么站姿的站着,一副看透一切后百无聊赖的模样。
衡玉时不时会关注他们两人,一看两人脸上的表情,她大概就将两人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
一个太傻甜白,一个太精明外露,都还需要好好磨。
把目光收回来,衡玉的注意力继续集中在陆钦他们的对话上。
陆钦听到他们两人的话后,唇角的笑微微有些苦涩,“有些志向,总要踏入朝堂,才有机会得到施展。”
不能得到施展,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功在山余和神威侯两个坚定的守旧派身上。
山余和神威侯这才发现,他们选的话题不是那么好,分明是自己在给自己挖坑。
这就十分尴尬了。
山余咳了咳,强行转移了话题,“你这个白云书院,名字取得有些意思。”
“白云深处有人家,意境悠远,到时候等书院建成,我想着亲去瞧一瞧。”
话语里还暗捧了白云书院一下。他觉得自己为了山文华这逆子,真是煞费苦心。到他这个年龄地位了,哪里还有过像今日这样放下姿态的时候
神威侯也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对了,你可取好书院的训言”
陆钦轻笑,“且先允我打个哑谜,等书院建成,你们也就知晓了。”
那句训言太过霸道,立意太过悠远,万一提前传出去引起众官员的警惕,让他们不乐意再把家中纨绔子弟送到书院,那这段时间所做的一些,可都要打了水花飘走了。
“噢噢噢。”神威侯干巴巴应和两声。
以陆钦的性格,素来不会刻意为难人。
这两人主动过来示好,陆钦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略一轻叹,他率先出声道“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家中孩子入学一事吧。”
山余和神威侯保持着“唾面自干”的风采与境界,连连点头,“的确是这样,你看入学需要什么标准”
陆钦的视线十分温和包容,他抬头打量了山文华和赵侃几眼。
在他的目光之下,即使是桀骜如赵侃,在那一瞬间都心生一股避退之意,默默移开了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陆钦收回目光,温声道“没什么标准。”
衡玉微微别开目光,对她老师的反应早有预料。
神威侯品出了他言下之意,但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
这么好的可以扬眉吐气打脸回来的机会,陆钦他没想过要刁难他们吗神威侯一直深知陆钦为人,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陆钦。
这是一位真正的仁人君子。
以先贤所说的“有教无类”约束自己,对任何人都给予教导。
陆钦的话肯定了神威侯的猜测,“意思是我收下这两个学生了,来年二月,他们直接过来白云书院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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