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 英国公客气地与顾怀玉寒暄。顾怀玉也客气地应酬,忍不住走神。听说英国公最近正在为侧室所出的小儿子说亲事,似乎说不到什么好人家当然了,这都是他的妻子告诉他的, 妻子则是从顾六奶奶口中听来。顾六奶奶没有了县主的封号, 但丈夫对她好, 顾家又是书香世家,没有看她娘家败落就厌弃她,因而过得还不错。唯一的执念,也许就是为了她哥哥的前程, 所以时常求上门来。
众人都知道, 顾家二老爷跟陛下是竹马至交,情意深重,顾六奶奶知道自己母亲造的孽无法原谅,可她大哥是无辜的。她母亲也走了十来年了, 顾六奶奶觉得事情的影响已经淡去,该为她大哥谋个前程了,便借着侄媳妇这层关系, 时不时就要上门来,希望能恢复大哥的爵位。一次两次就算了, 多次下来,顾怀玉只好避出去。
“顾大人似乎心情不佳”英国公关心地问。
顾怀玉看他一眼, 心中想因为你女儿又来找我拉关系了, 面上却笑着说“那倒没有,不过是差事有些繁忙, 累着了。”
“顾大人是陛下臂膀, 太子册封礼在即, 您这是能者多劳。”英国公奉承着,又夸赞起顾怀玉的儿子,顾怀玉的独子颇有他少时遗风,也是招猫逗狗不思进取,与他父亲少时沉迷听戏不同,那孩子沉迷于养斗鸡,院子里整天咕咕咕鸡叫不停。英国公另辟蹊径,从其他角度找词儿夸奖,说“令郎机敏活泼,天真浪漫”。
听得顾怀玉牙疼“英国公就别夸他了,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值当夸奖的地方。”
英国公不赞同,夸顾怀玉的儿子有赤子之心“这可是陛下金口玉言,顾大人也莫要对令郎太过严苛了。”硬是又将顾怀玉之子又夸了一遍。时人相处总得礼尚往来,顾怀玉不得不也顺着话头赞了几句英国公之子。
当然是英国公嫡长子了。
虽然那人无甚才能,顾怀玉还是憋出一句“纯善至孝”前英国公世子在生母去世后结庐守孝三年,还是当得起这句话的。
英国公的笑容却有一些勉强,应和几句后将话题拐他二儿子身上“这孩子也是很孝顺的”
这句话让顾怀玉起了警惕之心,燕十三娘走了之后,明明善儿并没有祸及儿女的意思,英国公却自己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这在顾怀玉看来是极不慈爱极不体面的做法。
英国公世子,可是从周岁时就被册为世子的,在善儿没有任何暗示的前提下英国公就把嫡长子舍弃了,可见心狠寡情。前两年,英国公为外室所出长子请封世子,善儿可没有同意
英国公似乎忘了嫡出的一儿一女,全心全意地为侧室的孩子谋算。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凛,该不会英国公来找自己,也是想要求他跟善儿说情,想要为二子请封世子吧
这是父女俩都为了世子之位求上门来了
麻烦,大麻烦
机灵的顾怀玉登时也顾不上世家子交际的委婉与体面了,将刚才忍下的话说了出来,感慨“小六就是太老实了,连媳妇都管不住,我一个做叔叔的,实在不好总是跟侄媳妇过多来往。”对不起了小六,我也是不得已才给你扣一顶惧内的帽子。
这话一出,英国公所有还在酝酿中的话就毫无施展的机会了。女儿在为长子奔波,他却在为另外的儿子筹谋,结果所求之人为同一人,这让他还如何说得出口
他的脸色青白交错,强笑着说“珍珠性子倔,我在这里替她给你道一句不是了。”
顾怀玉摆手“哎呀,我是长辈嘛,这么说本就显得小气了些,也是看英国公你是自家亲戚,与你真诚相见才直话直说的,英国公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然我可没脸见人了。”
好话赖话都让顾怀玉一个人说尽了,这顿饭吃得两人都不舒服。
等到晚间回家,顾怀玉在妻子的服侍下换衣服,询问顾六奶奶又说了些什么。
“还不就是原先那些话她是晚辈,这几年又坚持尽孝,我也不好过于拂她的面子,只好让门房提醒你一句。”顾二夫人叹气,“她倒真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太过执着了,陛下是何等人物,哪里还会记恨着一个无名小卒她大哥要是自己有能力,肯定能出头的,再说了,她大哥的世子之位是英国公请旨摘掉的,她想要拿回来,找你没有用,倒是去找英国再重新递折子请立啊。”
“可不是,她大哥早就被养废了。我还真不知道燕十三娘早年野心那么大,她的心思都在大业上了,英国公又在养外室,嫡长子可不就被养废了么。对了,我还遇见英国公,这父女俩也真是有缘。”顾怀玉把酒楼的事情说了,苦着脸,“这顿饭吃得我胃痛。”
顾二夫人很心疼他,忙说“我让灶上熬着鸡丝粥,这就盛一碗给你喝。”
顾怀玉第二天进宫面圣时,还要再诉苦一二。瑞和听了觉得好笑“你那么说,英国公不得十分尴尬。”
“我要是不说,尴尬的就该是我了。其实他找我也没有用,他有嫡长子,又无过错,当年他坚持要废掉嫡长子的世子之位,你也依了他了,现在他要为侧室之子请封,那孩子的身世谁不知道说是庶子,其实当年就是个不入族谱外室子,根本不合规矩。你重修了爵位承袭制,他要是愿意的话,求你重新册立他家嫡长子为世子兴许还行,可我看他压根就没有这心思。”
“他不会来求我的。”瑞和摇头。那年他处死宁河公主时,公布了宁河公主多桩罪行,全都证据确凿。英国公似乎被他的手段吓到,觉得他藏着证据多年却不露分毫,让人心惊胆寒,从此不敢与他叙友谊。对此他也不怎么在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可强求。
不久之后,太子册封礼完成,太上皇与太后回来观礼,然后再次返回佛陀山。见此,瑞和心中轻松不少,他到小佛堂里给老夫人上香,看着老夫人牌位旁的另一个牌位,那属于万柔娘所生真正嫡长子。在他登基之后,他将那孩子的尸骨从万家祖坟里起出来,迁回卫氏祖坟,以他孪生弟弟的身份重新写入卫氏族谱,名字是老夫人取的,就叫卫振宁。
老夫人走的时候说,那孩子小,将她与那孩子葬到一处,她这个祖母才好护着他。瑞和全都听从,在这小佛堂里供奉老夫人的牌位时,也给卫振宁也供了一个,以全老夫人的慈爱之心。
“祖母。”烟气袅袅中,瑞和有些伤感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您之前总是不放心父亲母亲和卫振泓他们,我知道不管我如何保证,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能真的安心呢老话总说有得必有失,以前我还看过一句话,说人生就是在不停地得到与失去中辗转,当时我觉得这句话有些悲观,可后来我才看明白,其实那句话一点都不错。”
老夫人在生命尽头那段日子里,时常忧虑。
她信任自己的孙子,却无法相信一个皇帝。
这种情感的拉扯不是瑞和的承诺就能够弥补的,他不免怅然。
他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得意与骄傲“到今天,您总该信我啦。”
隔年春,太上皇崩逝于佛陀山,死前留下旨意,让太后留于佛陀山祈福三年,为他们夫妻向佛祖求得来世姻缘,再世为夫妻。
与丈夫鹣鲽情深的万柔娘根本挨不过三年。丈夫走了之后,她日日怀念他,从两人初识时的不情愿,疏远与冷淡,到后来的日渐倾心,情意深重,他们一起度过四十多年的岁月,心贴心,从没有一刻分离过。失去了丈夫,她的心好像也死去了。儿孙都自有一番前程,卫氏蒸蒸日上,娘家娘家侄女虽与儿子感情不佳,但孙子做了武安侯府,侄女也成了老夫人,有尊崇与富贵,日子也算能过。侄子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做个富贵闲人也已足够,至于嫂子,万氏也想开了,只要好好活着,又何必奢求太多呢
想来想去,竟是毫无牵挂了。
万柔娘在万捍平死后第二个月就于梦中安静离世,伺候的宫女早晨掀开床帐时,就看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柔和,似乎是在美梦中逝世的。
万柔娘的确做了一个美梦,她这辈子活得幸福自在,就连死亡也用最温柔的姿态迎接她。她看见了年轻的丈夫,丈夫手上还牵着一个孩子,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长子,那个不被人知晓,三十多年后才得到自己的姓名、认祖归宗的孩子,也是她亏欠良多,一想起就心疼如刀绞的此生最大遗憾。
“柔娘,来。”丈夫朝她招手。
“娘”长子跳起来喊她娘。
于是万柔娘就扬起了笑容跑过去,她的身影在奔跑中逐渐退去老迈的外表,重回青春韶华之时。
“走吧。”
万捍平牵起她的手,一家人朝着浓雾深处走去。
卫振泓猛然惊醒,手往脸上一抹,摸到了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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