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在幼儿园中班的时候通过了测试,直接跳级去了初级学校读一年级。
这时候她才知道社会上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有一个公民综合考察评分体系,囊括了智商、健康、学业、社会信用等方方面面。
她的这一次跳级,显然使自己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加分,并且惠及了她的父母。
张雅女士很高兴地给科索先生打了电话,科索先生在一个不是探望日的日子里特意上门,三个人一起去餐厅庆祝了一番。
从两个人饭桌上的谈话中,姜妙了解到,因为她的跳级,张雅和科索都获得了加分,主要加在了养老金权数和减税系数上。
姜妙此时已经不感到意外了。
像张雅女士和科索先生这样称得上事业有成的白领精英,会肯放下工作花时间、花精力生育一个孩子,除了人类自身的繁殖欲驱动之外,果然更主要的是因为政府给出的各种补贴和奖励。
但,即便这样,张雅女士依然渐渐地对养孩子这件事开始失去耐心。
姜妙在初期凭借穿越者优势跳了几级。但这是星际时代,吉塔共和国的科技水平远超地球。越是往后,姜妙越是感受到难度的增大。即便曾经是学霸,姜妙也必须付出实打实的努力才能够保持优势。
与此同时,她从一个小女孩逐渐长成大女孩,对张雅女士的生活主要是情感与性生活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拥有成年灵魂的姜妙自然察觉出了这一点。她只能硬着头皮努力学习,争取早一天考上大学。
姜妙在十五岁那年考上了首都星的二号卫星上的克利文大学,令张雅女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科索先生因为工作关系出差去了别的星球,中间有几个月的行程,来不及赶回来为姜妙送行。但他打来视频电话,兴高采烈地祝贺她,并慷慨地给她买了飞往首都星圈飞船的一等舱的船票作为对她的奖励。
要知道,这中间的行程足足有一个半月。
在登上去首都星圈的飞船前,张雅女士给了姜妙一个分别的拥抱,她说:“欢迎你随时回来。”
但姜妙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张单程票,她离开这里,大约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至少,张雅女士从未期盼过她回来,她把姜妙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
因为等姜妙读完大学必定已经成年,到那时候,张雅女士对她再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义务了。
张雅说欢迎她,也不算是客套,是真的欢迎。
但这欢迎,是欢迎姜妙来做客。而所谓做客,是一个短暂的、临时性的事件,并不包含介入她的生活这一点。
意思是,张雅是张雅,张玛丽是张玛丽,从这里,两个人分道扬镳。
当驳船起飞的时候,姜妙发现自己这一次没有当初科索先生离开的时候那么伤感。
有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她这具身体尚幼小,还不具有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本能地希望能同时得到两个成年人的守护,她想。
而这些年,她早就想通了。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家庭模式,不就是她上辈子想要的吗?
父母是父母,孩子是孩子,大家互相不干涉彼此的生活。父母完成抚养的义务,孩子尽赡养的责任。
在吉塔共和国,甚至连赡养这个环节都可以省略。
像姜妙这样的优生者,因为一路走来都成绩优异,公民综合指数评分一直很高,据说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还会有一次全面的考核,只要她能一直保持优秀,在考核中获得高分,她的父母都会得到丰厚的奖励。
特别是负责抚养姜妙的张雅女士,作为抚养人,她获得的系数奖励还要远高于科索先生。
优生者以这种方式,提前将养老的义务尽完了。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人催你结婚,不会有人因为你年纪大没对象对你指指点点的社会啊。
姜妙想,那不是很好吗?
虽然这么想着,可当她搭乘驳船登上了星系航班,透过舷窗看着那颗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星球,想到登船时张雅轻松的模样——姜妙甚至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迫不及待的意思。
不知怎么地,姜妙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姜妙还记得她前世地球的妈妈,当年她也是考上了首都的大学,而她的家在炎热的南方,妈妈忧心忡忡,生怕她被北方的冬天冻坏了。她坐火车奔往大学的时候,妈妈还抹眼泪了。
她在学校里上学,爸爸妈妈在家里天天盯着天气预报,一看到北方又刮风下雪什么的就赶紧给她打电话。
刚进入期末,爸妈就一个劲打电话问哪天回家,坐的是哪趟车,他们好去车站接她。
在上辈子的那个时候,姜妙把这些都当作理所当然。后来一路读到博士,年纪越来越大,被催婚催得烦了,春节干脆连家都不回,也觉得理所当然。
反正那个家就在那儿,不会跑,她什么时候想回就能回。
可是这辈子,姜妙知道,再没什么理所当然了,也再没有一个家随时等着她回去了。
果然,张雅女士除了第一个月打过一次电话询问过姜妙的近况之外,就再也没主动给姜妙打过电话。
姜妙坚持一个月给她打一次电话问候——姜妙受她养育、照顾了十五年,总还是希望能跟这位知性、优雅的女性保持住一分至少比“陌生人”稍稍亲密那么一点的关系。
姜妙觉得这并不过分。
但显然张雅女士不这么认为。姜妙坚持了六个月之后,接到了科索先生打来的电话。
“嗨,孩子!”科索先生的面孔看起来似乎从来没变过,还是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英俊的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说,“张给我打了电话,她有点担心你。我听说,你每个月都给她打电话?”
他说:“孩子,你虽然还不满十八岁,但是你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应该有与你的学识和身份匹配的成熟心态,对抚养人的过度依恋可不是一个大学生该有的表现。”
仅仅是每月一次的电话,每次不过五到十分钟,就被看作是过度依恋了吗?
姜妙有那么一丝微微的无力。
“好的。”她沉默了一下,努力微笑,“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她了。”
挂了电话后,姜妙想,张雅女士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吗?
姜妙的很多中学同学都是住校的。青春期的孩子是最难相处的,很多抚养人都因为受不了,就在这个阶段提前将孩子的监护权移交给学校,把难搞的孩子交给专业人士。
但相应的,监护权一旦转移,因孩子的优异表现而获得的加分奖励也随之转移给了学校。张雅能一直把姜妙抚养到她考上大学,已经做得比很多抚养人出色得多了。
虽然事实上,这跟姜妙皮囊里住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脱不了干系。
姜妙于是不再给张雅女士打电话。张雅女士和科索先生也同样不再给她打电话。这个社会默认,无论一个孩子多大年纪,你身在几年级,就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情商和能力。
姜妙再一次收到这两个人的电话,是在她满十八岁的时候,最后的这一次考核结束之后。
姜妙不出意外的取得了高分。
这带给了张雅女士和科索先生丰厚的回报。他们两个人分别给她打电话表示祝贺和感谢。
张雅心情非常好,还多问了一句:“这个假期有什么计划?”
一个学年只有一个学期,也只有一个长达四个月的假期。张雅和科索提前支付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她自己也有奖学金,手头算是相当宽裕,再加上又无家可回,于是姜妙这三年的假期都去旅游了。
“打算去列宿六号星看看,听说那里景色不错。”姜妙说。
“是的,那里相当不错,我是大学毕业后去的那里。祝你玩得开心。”张雅女士说,“那么,再见了,玛丽。”
姜妙说:“再见,张女士。”
科索先生同样在视频里说:“再见,玛丽。”
姜妙也回以:“再见,科索先生。”
当屏幕黑下来,姜妙知道,从今往后,她与他们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个社会的每个成年人都是独立的,大家都不结婚,即便合作生孩子也顶多养到成年。几乎没有人会跟同一个育儿伙伴连续生孩子的,那些生过多个孩子的,也肯定是跟不同的育儿伙伴合作的。
连父母都不会在孩子成年之后再与他们联系,更不要提这些半血缘的兄弟姐妹了。所以可以等同于每个人都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也没有舅舅叔叔,姑姑姨妈之类的。
伦理观念变得很不一样。乱/伦的定义被缩小为父母与亲生儿女之间的性关系。而半血缘的兄弟姐妹甚至隔代,都在不这一定义里。
只是一对男女如果打算生育孩子,必会事先向政府系统查询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三代以内的血缘被禁止共同生育孩子。
家和家族的概念只存在于上流社会。在这个国家里,几乎就只有上流社会的有钱人还传承着结婚这么古老的传统,维持着家庭甚至家族这种社会关系。
每一桩婚姻都伴随着巨额的资金流动,先进的技术合作,大量的资源共享。也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富豪们才会结婚。
普通人,如姜妙,如张雅,如科索,只要把自己活好就行了。
姜妙在十八岁那年,与她的血缘父母通了最后一通电话后,望着熄灭了的屏幕发怔。
过了一会儿,她又点开屏幕,搜索了政府公共服务。她找到了户籍服务,提交了一份姓名更改申请。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申请改变姓名不需要除了政府之外的任何人同意。政府的中央光脑在几分钟后就批准了这份申请。
从此,张玛丽改名为姜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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