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 钟离钰坐在厅堂中困倦地直点头,徐管家见了心疼,就说“小少爷, 徐爷爷让人带你去睡吧,徐爷爷一个人在这里等舅舅。”
钟离钰揉了揉眼睛, 强打精神。
“徐爷爷,我不困”
“好,那徐爷爷抱着你,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好不好”
钟离钰点点头,眼睛睁开又马上合上,复又强打精神睁开,就像眼皮上沾了胶水一样。
这是徐管家在县城外置的别院。因为少爷总是晚上到家,傍晚城门关的早, 可不能再让少爷像上次那样立于马上等一宿了。
“咚咚咚”,外面传来杂乱的马蹄踏地声, 听上去人还不少。
“快快, 把院门打开,应是少爷回来了”徐管家惊喜叫道。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将门上的木棍取下, 然后将大门从两边拉开,果然见数十个人牵着马站在那里。他们个个身姿挺拔, 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眼神凌厉地朝他们看过来, 顿时把开门的两个小哥吓得两股战战。
“徐爷爷,我要下来。”钟离钰也醒了,他挣扎着下地,避免让舅舅看见他被抱在手上的样子。
徐管家连忙放下他,然后牵起他的手到门口相迎。
“舅舅”
“少爷,你可回来了,一路舟车劳顿,快进屋歇歇,我早已让厨下备了饭菜,你和这几位壮士快进去吃点东西。”徐管家看着比上次回来又消瘦了一些的寇静,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家少爷,明明应该是和他家老爷一样,做个清贵的读书人才是
仆人们想要来牵马,被寇静他们拒绝了,从战场上下来的马,性子比那些帮人拉车载货的马要烈的多,若不是亲近之人,恐怕一个不好就要挨踢了。
将马送到后院的马厩里,寇静带着一行人往里走。那些汉子面带笑容,纷纷向徐管家问好。
还有人蹲下来,凑近钟离钰,说道“小少爷,你好呀。”他脸上也带了一条疤,白天看起来都有几分狰狞,晚上在烛火映照下,更添几分恐怖。
“窦丙,你可别把百户家的小少爷吓坏了,还不起来。”胡俊斥道。
“各位叔叔好,小侄不害怕,我舅舅也有一条这样的疤,看着反而亲切呢。更何况,楚叔叔说过,疤痕是英雄永不磨灭的勋章。众位叔叔和我舅舅一起保家卫国,你们辛苦了。”
一个稚龄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顿时让这些刚从战场中走出来的汉子们眼眶一热,虽然说当兵不为其他,但是所付出的一切能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们也是很快乐的。
“好一句疤痕是英雄永不磨灭的勋章老子就看那些小白脸不顺眼,偏偏那娘们不懂欣赏”钟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其他人全都笑起来了,不就是上次他休沐回家时,他娘子说了他几句邋遢,他就耿耿于怀到现在。
“好了,大家去吃饭吧。”寇静招呼了一声,他们这次是带了任务回来的,为了节省途中花费的时间,他们轻车简从,吃的都是干硬的馒头。
徐管家知道差不多有十几个人过来,吩咐厨下备了二十多个人的饭菜,想着再怎么样也够吃了吧结果这些人胡吃海塞一顿之后,居然说,晚上吃个分饱即可,待明日再多吃点。
徐管家忍不住眼前发黑,想着明日得从府中再调两个厨子来才行,不然别院的两个胖厨,估计要变成瘦厨了。
好不容易给客人们安顿好了,徐管家来到寇静的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水声,便问道“少爷,老奴给您备了新衣裳,现在送进来可好”
里面应了一声,徐管家推门而入,见寇静已经坐在了床上。他穿着中裤,上身未着衣裳,正拿着个小瓷瓶朝身上涂抹。
看着他身上那一道道伤疤,徐管家又是一阵难受。“少爷,老奴来给你涂吧”
寇静皱眉,“徐叔,我不是说过了吗在我面前不必以奴自称,现在我除了钰儿,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是,以后再不会了。只是你长得越来越像老爷,我老眼昏花,总是忍不住把你们当成一个人,才会脱口而出。”徐管家帮他涂抹背部的伤疤,心中感怀不已。
提到父亲,寇静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说“若是父亲在世,见到我这个样子,恐怕会很失望吧。”他父亲进士及第,肯定是希望他也能成为一个饱学之士的吧
徐管家愣了一会,然后笑着说道“少爷,你多虑了。当时老爷知道你投军之后,不仅没有失望,反而还很高兴。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存世,当效仿古时冠军侯保家卫国,封狼居胥才是,我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老爷其实是很豁达的,当时你被划了脸,他很担心你会一蹶不振,后来你重新振作,他才放下心来。”
寇静想起慈父音容笑貌,忍不住有些黯然,他竟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为了不让徐管家也跟着伤心,寇静转移话题“钰儿可睡下了”
“睡下了,见到你之后,就撑不住了。刚刚被放在床上时,闭着眼睛嘴里还叫小远哥哥呢。”徐管家说起钟离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和辞弟的侄儿感情倒好,多亏了辞弟和小远,钰儿才能安下心来在县学读书。”他可记得当初说让他入学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啊,小少爷从小跟着小姐在后宅生活,身边连个年龄相仿的玩伴都没有,直到遇见小远,才算有了朋友。”
“姐姐在天之灵如果知晓,必是倍感安慰的。明日我送小远去县学吧,顺便再好好和辞弟道谢。”
楚辞早上起来,跟着张文海等人打了一段五禽戏。他是十分无奈的,觉得干脆把广场舞的诀窍也教给他们好了。这样天天早起,聚众锻炼,和公园里的老头儿有什么区别对了,你还真别说,他们的队伍壮大之后,真有几个教员每天也跟着一起打了
回到房间时,楚小远已经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叔侄俩洗漱之后,就跟着人群往食堂走去。今天早上是米粥配小菜,这小菜是里面的一个大娘腌的,嚼起来爽脆可口,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辣,吃的楚辞赞不绝口。
和楚辞对比明显的,就是心不在焉的楚小远,他每嚼两口,便朝外面看一下,希望能看见自己的小伙伴。
“唉。”楚辞重重地叹了口气,吸引过楚小远的注意,然后说“你不是总说钰儿是跟屁虫,娇气包吗怎么他一日不见,又如此想念啊”
“我才没有呢”楚小远嘴硬反驳。
“是嘛那更好,钰儿舅舅回来了,说不定之后就由他舅舅陪着他一起住了,你重获自由啦,高不高兴”楚辞笑得灿烂。
楚小远瘪着嘴巴看了楚辞良久,突然灵光一闪,“我们房间不是还有一张床吗就让钰儿舅舅一起住进来。往后冬天冷了,我和钰儿一起睡,小叔你就和他舅舅睡,也不用冷得过来和我们挤了,行不行”
望着楚小远亮晶晶的眼睛,其他人忍不住大笑起来,难得见楚兄吃瘪一次,心里竟然有些快意是怎么回事
楚辞瞪了楚小远一眼,“小孩子话那么多,快吃,吃了送你去蒙童馆。”
楚小远哼了一声,这些大人就会用这种手段威胁别人以后他有孩子,也不让他们说话
楚辞带着楚小远朝着蒙童馆慢慢走去,远远地,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小远哥哥”,楚小远眼睛一亮,然后假装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嘴里还说了一声蠢货,叫这么大声。
楚辞鄙夷地看着他,心里骂了一句真会装。
他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看似陌生又有点熟悉的挺拔身影,他虽只见过他一会,但却记忆深刻。
那人也看了过来,朝着楚辞勾起嘴角。他眼神温柔,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唤了一声“辞弟”。
楚辞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想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缱绻,他竟有一种脸颊发烫的错觉。
“寇兄,你回来啦。”
寇静微微皱眉“辞弟为何如此见外,还唤我寇兄”
“默之兄勿怪,我只是一时情急,下次再不会了。”楚辞说道,古人对于书信往来的朋友,看得也是十分亲密的,什么“海天在望,不尽依依”,或是“纸短心长,甚为至念”,都是友人之间互诉相思的话语。
寇静这才点头,然后看向楚小远“初次见贤侄,我也没什么东西好给的,听钰儿说小远武艺高强,义薄云天,这个小玩意儿,就留给他把玩吧。”
楚小远呐呐地喊了声“寇叔叔”,然后忍不住盯着寇静手上的“小玩意儿”不放。那是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鞘上镶了几颗宝石,做工十分精细。
楚辞见了,忙说“这东西十分贵重,小远一个小孩子,恐怕弄坏了。再说,他手下无轻重,拿着这把匕首恐怕伤了同窗,还是谢过寇兄一片心意了。”
寇静笑了笑,拉过楚辞的手,将匕首放在他手上。“辞弟,你打开看看便知了。”
楚辞将鞘拔开,里面确有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但是细看上去,这匕首两端厚重,头上也是平的,并未开刃,更无伤人之功,真的只是给小孩的玩具,只是比较贵重而已。
“既如此,那我便代小侄谢过默之兄你了。”楚辞笑着道谢,将匕首转递给了楚小远。
楚小远高兴地接过,朝寇静说了一声“谢谢寇叔。”
“不用谢,叔叔还没谢你呢。我听他说,你在学堂里对他百般照顾,谢谢了。”
他们三人说话,钟离钰有些等不及了,他拉过楚小远的手,说道“舅舅,楚叔叔,我们快要迟到了,被先生抓住,等下要打手心的。”
两个小孩拉着手跑进蒙童馆里,寇静和楚辞也朝着乡试班那边走过去。
“默之兄,你此番回来,所为何事我记得上次你在信中说道,若我中了举再亲自回来恭贺。眼下却提前了数月,可是有甚变故”
“是也不是。自从新帝登基之后,各地岗哨换防,我们元帅被调至西江省边防驻营,做为元帅亲兵,我们便也跟了过来。”寇静毫不保留地态度让楚辞心里很高兴,虽然这些也算不上是军机。
“此番我回袁山县,是接了任务,要征些兵丁回营。”
“征兵”楚辞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画面,自古以来,兵役绝对是百姓们最怕的一种徭役方式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次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所赦者也有年逾五十五的老兵。朝廷给了荣养银让他们返回故里,故兵丁不足,便需从民间补给,但全凭自愿,每招一兵丁,便现结二两银子,让他们告慰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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