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弯寒雪

    风声凛冽,旌旗猎猎。跳动的火光映在无垠天空,照出一片凄厉的红色。

    “杀——!”

    “冲啊!”

    双方数千人兵戎相见,厮杀惨烈。尸体遍地,堆在一起,仿佛死了也要绊住敌人的脚,再出一分力气。鲜血淋漓,沿着刀剑滴下,染红了边疆的草。

    时值寒冬,霜雪微薄。

    广袤的边疆,漆黑的夜空,一边火光冲天,一边大笑声朗朗。

    契蒙将领一口咬下烤羊腿带着血丝的肉,又“咕嘟咕嘟”干下一大杯烈酒,擦了擦嘴,肆意地笑道:“郁北果真养了一群饭桶哈哈哈!”

    “蔚瀛十七州都被我们占领了,居然还敢前来。”

    “哪能不来呢?郁北仅存的一个皇子可是在我们手中啊!”

    “那皇帝老儿败光了朝廷,自己一命呜呼,剩下郁北一具空壳。三岁稚子拿来做什么,玩泥巴吗?不如直接送给我们契蒙!”

    “我们有连沙在,还怕打不过吗?拿下整个郁北,指日可待!”

    数人坐在高高的营地之上,篝火燃烧,柴火烤着油滋滋的肉,时不时劈啪作响。他们居高临下,看着下方浴血奋战的士兵,大口嚼着香喷喷的食物,喝着让人全身暖和的酒,像胸有成竹的常胜将军,脸上俱是胜利和血性的笑容。

    很快,在契蒙准备充足的攻势下,那支赶来营救皇子的郁北士兵溃不成军。

    “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吧大人!”

    “不要动!谁再动,杀无赦!”

    听着下面的动静,连沙拍拍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雕像,散发着几分狠戾又嗜血的气息。他披着契蒙特有的耐寒温暖的大氅,越过众人时,桀骜的衣摆划过火堆,勾起一小片火星。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酒肉,拿起武器,跟随他而下。

    契蒙士兵团团围住了剩下的郁北人,长刀长/枪对准,仿佛在等着将领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连沙看见中间的那个人,百无聊赖,嗤笑了一声:“我知道郁北废物,可没想到无用到了如此地步。宋将军,你不是被贬去南蛮了吗?还带这么点人就敢来?来做什么,送死吗?”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将军年轻的脸染上了喷溅的鲜血,显得神情更加狰狞:“狗贼你快放了十三皇子!”

    “愚忠。”连沙哼道,招了招手,“去,把他们的十三皇子带出来。”

    宋将军愣了一下,随即骂道:“狗贼你又想做什么!”

    “带出来给郁北人看看,”连沙笑了笑,跟逗宠物玩儿似的,“确认一下平安。”

    火把熊熊燃烧着,士兵将这块地儿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契蒙人就拎着一个小孩儿过来了。

    那小孩儿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捆住,穿着郁北朝的锦衣,扎着小髻,银冠似乎在挣扎中掉了,头发凌乱,小脸上满是灰尘和泥土,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拎着他的人也一脸晦气,手抓在他背部,离他能攻击的地方远远的,放在连沙面前,揉手道:“大人,小心这狼崽子咬人。他刚才还偷了我们的刀伤了人。”

    十三皇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咳嗽了几声,回头狠狠瞪着连沙,像契蒙沙漠里吃人的狼。

    连沙:“哟,脾气不小。”

    他接过士兵递来的刀,噌一声扔在十三皇子身边,钉住了他的衣服。连沙慢悠悠道:“可这儿不是你们郁北。”

    旁人看着他的脸色,一把提溜起十三皇子,按住拼命挣扎的他,狠狠道:“老实点!”

    两个士兵架着刀在十三皇子脖子上。

    连沙看向神色铁青的宋将军:“你看,我们好吃好喝待他,你们不领情,闯进来喊打喊杀的,惹我不高兴了。”

    “无耻狗贼!”宋将军咬牙切齿,“契蒙惨无人道,迟早会有报应的!”

    “报应也分先后,”连沙摊手,笑得无辜又带着血气,“现在是你们在遭所谓的报应,郁北将军。”

    他一口一个郁北,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嘲笑着他们国家的无用、昏庸和终将溃败。

    宋将军无力地握紧手中的刀。他身后的人小声道:“将军,我们拼死一搏,还是……”他又忽然止住了声音。因为连沙挥挥手让围住他们的士兵撤去刀刃,他们周围瞬间空了一块儿。

    宋将军眉头紧皱。

    连沙道:“来,郁北将军你选吧。你们是想要命自己逃走呢,还是看着十三皇子死了再被我们拿掉你们的命呢?”

    “卑鄙小人!”宋将军顿时明白他的用意,大骂道。

    选前者,他们就是郁北昏庸无能之人,不仅不能救出皇子,还得靠契蒙人施舍才能苟且偷生。选后者,他们今夜的出兵就是无用之功,就是来这里白白送死,无济于事。无论怎样,传回郁北,郁北对契蒙的畏惧就更深了,他宋家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十三皇子挺着小身板,骂起人来气势也不弱:“契蒙狗人,有种现在就杀了我!我会变成厉鬼,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小心你的头颅在哪一天就落地成球……”

    “好大的口气。”连沙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天色,遗憾道,“我困了,既然你们不选,那就我来选吧。”

    陌刀一挥,尖刃对准了十三皇子的喉咙。连沙握着笨重的陌刀,恶劣地用刀尖在他脖子上慢慢划过,细细的血痕开裂,流下鲜红的血。

    郁恪到底是个三岁的孩子,很难不害怕逐渐逼近的死亡。他微微颤抖着,闭上眼睛。

    宋将军双目赤红:“你动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不要本事,”连沙说,“我要你们的命。”

    说到最后,他仿佛喝了会激发人血性的鲜血,话尾带上了杀意。

    不知在哪里,响起了细微的电流滋啦声,像风动。有人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没听见。有人听见了,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架着刀的士兵领会了将领的意思,锋利的刀提起些许,然后狠狠挥向郁恪的脖颈。与此同时,原本收了兵器的契蒙士兵刀尖齐齐对准宋将军等人。

    边疆的风雪晃眼,夹杂着细雨。蓦地,风声呼呼,飞雪大作。

    刀身反射的雪白亮光照进了宋将军惊恐的眼里。

    “不要——!”

    他的话凝固在一声重重的闷哼中。

    双方对峙的中间,虚空仿佛撕开了口子,一道修长洁白的身影忽然落了下来,像轻飘飘的鹅毛,身姿单薄优美,长发如鸦羽,在腰间勾勒出极致的冷感,仿佛和这冰雪融为了一体。

    一瞬间,他们以为自己被雪迷了眼。

    那人反应却极其迅速,飞快看了一眼两边的情况,甚至已然清楚谁是“王”,落地的刹那便将手中的短剑反手插进了连沙的腹部。

    看到这番景象,众人都呆了。就连作战经验丰富的连沙也懵圈了一下,待回过神时,鲜血已经流了出来,痛得他闷哼了一声。身体下意识地让他拔出刀砍过去,却见那人身上似乎有着透明的防护罩,如柔韧的水膜一样,“锵”一声将刀反弹了出去!

    紧接着,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那人一脚踢开架在郁恪脖子上的两把刀,从底下拉过小小的郁恪,抱在怀里,回身一转,远离了连沙,雪白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行云流水的痕迹。

    宋将军立刻回神,扑了上去:“皇子你没事吧!”

    契蒙军骚乱了起来。连沙抹了一下腹部的血,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一些,但依然玩味地笑了笑,道:“来者何人?”

    他眯眼看过去。

    来人一身白衣,宽袖束腰,身形劲瘦又修长,似雪山上冰冷且高高在上的名花。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像有人拨动了泠泠琴音,莫名流淌过几分铮然。

    相比起牛高马大的契蒙人,那人明明显得单薄许多,却让在场的人纷纷举起手中刀剑,严阵以待。

    郁恪缩着肩,紧闭着眼睛,等待风雪中脖子上的一凉。却等来突然的寂静和一个温热的怀抱。

    地转天旋间,他心里怦怦声不断,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猛地睁开眼睛,仰头看向那人。

    那人带着幂篱,白纱在漫天风雪中轻舞着。从郁恪的角度,能看见他线条极其漂亮的颈部,甚至能窥见一点儿他雪白的下颔。

    郁恪靠在他温热的胸膛前,呆呆地望着那一抹美景,情不自禁就想伸手去拉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压下了自己的手。

    宋将军几人层层护住两人——说是层层,其实只有一层而已。他急切地向来人求助道:“这位公子可有办法脱身?”

    连沙不动,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身边几人惊讶地想查看他的伤势,被他不耐烦地挥手。像谋定而动的野兽,连沙定定地看着伤他的人。

    戴着幂篱的白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气势如这冷冽的风雪,似乎是天生便如此,像极了终年不化的冰霜。他开口了,声音冷然,却是忽略了连沙的问话,直接答了宋将军:“走。”

    连沙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在我的手上,想走?”

    蔚瀛十七州在他手里,这西边疆也早早被他拿下,在场的士兵重重,他们几个人就想走?

    插翅也难逃。

    郁恪紧紧抓住那人胸前的衣服,像是生怕他松开自己。他手下感觉衣服有些不平,低眼一看。衣襟处,绣着几朵雪白无暇的海棠花,枝叶横斜,透着十分柔软的冰冷。

    白衣人站得像雪中待出鞘的利刃,让人嗅到风中凛冽的风雪。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紧张,明明置身其中,却似战争中拂衣而过的看客,淡然镇定。

    契蒙的弓拉得如满月,搭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宋将军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声音也是:“公子,我们誓死也会护你们出去。”

    白衣人却道:“不必。”

    就在宋将军和郁恪疑惑的时候,连沙举起的手一放,万箭齐发!

    宋将军惊慌地瞪大了眼睛。

    神迹似乎发生了。

    在契蒙众人的注目之下,仿佛闪电一般,几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人群爆发出惊惧错愕的声音。

    “人呢?!”

    “怎么不见了!”

    连沙神色凝重,阴云密布:“追,他们跑不远的。”

    忽然来了一个人,惊慌道:“报!后方粮草营地失火了!”

    连沙猛地回头。

    熊熊火光和黑烟冲天而起。

    结冰的河流寂静无声,凝霜枯草在风中微微飘动。雪停了,无人处。一驾装饰低调的马车停在河边,火红色的骏马在原地低低地喷着鼻息,时不时吃几口草。

    几人刚脱身,宋将军不停喘息着,想接过郁恪,郁恪却牢牢抓住白衣人不肯放手。他有点为难。

    白衣人将郁恪放在马车上,这次郁恪就不敢不放手了,怔怔地看着他摇曳的幂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布满尘土的脸上显得格外大。

    宋将军松了口长长的气,感觉这一夜经历太多,转折太奇特,他仿佛松了一辈子的气:“公子是何人?”

    那人摇头,似乎不想回答。

    宋将军等人齐齐跪下,抱拳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今夜恩情,宋某将来粉身碎骨,必全力报答。”

    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就此别过。”白衣人说的话简短极了。

    郁恪趴在马车上,小声道:“恩人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宋将军猜测他是哪方能人异士,又或许是隐藏在契蒙的郁北人,不欲他为难,便道:“皇子,事不宜迟,我们回去。”

    马蹄踩在枯草上,嘎吱声细碎,车轮慢慢前进。

    “驾——”

    郁恪掀开窗帘,偷偷再看了他一眼。

    有人进来保护照顾他,道:“皇子殿下,接下来我们须连夜一路赶回郁北京城,舟车劳顿,先歇息吧。”

    郁恪再悄悄看他一眼,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

    宋将军驾车离去,突然想起忘记问恩人名字了,连忙探出头,回头,话语却止在了喉咙里。

    马车逐渐远去,草木舞动间,那人的身形越发单薄。在宋将军回头那一眼,那人似乎要走了,转身时恰好有风吹过,带开了幂篱,露出他的侧脸。

    宋将军不由自主就屏住了呼吸。

    那人眉目清冷,像画里走出来,如天上冷月,映照一弯寒雪,遥不可及,又让人恨不得此生都记在心里。

    宋将军脑海里那根弦断了:“楚、楚棠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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