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火气酸味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那一天国师和皇子在御花园遇袭,侍卫与刺客混战,最终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楚棠昏迷过去时,还记得御花园里一片狼藉,倒塌了秋千架、石桌石椅和各种花儿。

    仅过了几天,这里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春日照晴空,穿花幽径,一簇又一簇盛开的花朵迎风招展,杨柳垂袅似青烟,桃花乱落如红雨。总而言之,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

    楚棠在床上躺了几天,今日趁着郁恪不在,便从紫宸宫慢慢走来御花园。不想遇到了容约。

    “拜见国师。”容约见到他,面上一喜,大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道。

    楚棠挥手屏退跟着的一堆宫侍。

    容约看了看楚棠的胸膛,眼里盛满了担忧:“国师身体可有好些?”

    郁恪和楚棠没下令封锁消息,皇宫遇刺的传言就像风一样不胫而走,朝臣几乎都知晓此事,纷纷想来探望楚棠。可主人不在国师府,知道楚棠在紫宸宫的人又过不了太子那关,于是楚棠受伤以来,都没什么人上门打扰过。

    “多谢左相关心。”楚棠道,“楚某已无甚大碍。”

    容约看着他。楚棠身形本来就劲瘦,哪怕有太子极力尽心护养着,但到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胸口受伤也一样,卧床几天,便让他清瘦不少。

    有春风吹起楚棠的长发,撩过腰间,似江南小调中一把纤细的楚腰。

    初阳微微洒下,像日色窥人,国师一身淡雅的衣裳,更显得冰肌玉骨,面具下露出的薄唇有几分苍白,却也格外好看。

    容约回神,似叹息道:“国师为郁北鞠躬尽瘁,下官自叹不如。”

    楚棠淡淡笑道:“左相这话从何说起。”

    池塘生春草,鸟语花香。两人沿着池边,边走边说话。

    宫侍在后边远远跟着。

    容约道:“国师做的事,多如牛毛,重如泰山,郁北的人一直都看在眼里,下官一时口拙,倒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是一连八天都待在紫宸宫,现在终于出来放风了,天气又好,楚棠心情不错,笑道:“状元郎三寸不烂之舌,在朝中说遍了顽固老臣,还有口拙的一天?”

    宋府幽兰亭初见,容约留给楚棠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年轻羞涩的少年郎,尽管长得和宋越很像,但神态之间并不相似。

    后来,容约从中书侍郎一路被提拔为左丞相,楚棠和郁恪看中的,无非是他的能力。事实证明,他们的眼光不错,容约对待正事时,公正不阿,铁面无私,做起事来和宋总一样雷厉风行。

    楚棠并不怎么上朝,偶尔去听政,也不露脸表态。郁恪是储君,郁北无皇帝,他便坐在龙椅上,听底下那些大臣左一句右一句。

    有一次,楚棠去上朝,坐在帘后。

    那天说到了和契蒙的关系问题。契蒙一向对郁北的蔚瀛十七州虎视眈眈,狰狞着要撕咬下这一块肥肉。但前有国师的千机军破了他们的攻势,夺回城池,后有太子的乾陵军守着边疆,如铜墙铁壁,容不得他们过界半分。

    因此,有老臣主张,趁契蒙现在实力不如郁北,攻打、拿下契蒙,以绝后顾之忧。

    他们是之前眼见着契蒙欺辱郁北的一代,对一雪前耻抱有厚重的期待。

    但年轻的一代臣子并不同意他们的想法。以容约为首,他们更偏向于保持现在的和平状态。楚棠来的那天正好是讨论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

    “拿下契蒙是先帝和老臣多少年的愿望?想必先帝在天有灵,知道也会欣慰。”

    “契蒙不主动袭击,郁北有何理由攻打?失了正义,等天下人口诛笔伐,承担骂名的是你们和先帝,还是太子?”

    “战争之间需要什么正义?国家强大才是道理。容大人别失之偏颇了。”

    “林大人既然说到国家强大一事,那容某便问你。十几年前,郁北危机,内忧外患,是太子和国师推行新法,力挽狂澜,整赋役,强公室,杜私门。现如今国家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打仗,谁能保证郁北的进程不被打断?”

    ……

    容约掷地有声:“一开战,苦的是百姓和前线的将士。是以臣认为,贸然与契蒙开火,万万不妥。”

    一众老臣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求助于郁恪:“望太子完成先帝遗愿。”

    这些顽固派,此刻激进地主战,却丝毫不考虑其他,求助于太子,又暗暗用先帝施压。

    少年很沉稳,坐在上方,不怒自威,没有立即表态,侧头看向坐在帘后的楚棠。

    旁人都看不见楚棠在那儿。只有郁恪能看见。珠帘微微晃动,间或露出楚棠的面容。

    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楚棠转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笑,便收回了目光。

    少年心里早有了主意,只是仍想听听楚棠的想法。但楚棠明显很信任他,那笑似乎是在说,但凭殿下作主。

    最终,太子敲定了和平政策。郁北和契蒙,两国之间,依然保持茶马互市贸易,友好来往。

    郁北的光阴过了九年,郁恪长至十五,昔日状元也越发成熟稳重,着实和宋越越来越像,唯有听到赞赏时依然有些腼腆。

    容约手里抱着一个长锦盒,闻言唇角弯了弯:“国师过誉。”

    楚棠目光触及锦盒,心里一动,问道:“这是……”

    容约道:“是颜鲁公的《祭侄稿》。太子听闻它出现在徽州,便命微臣带回宫中。国师可要瞧一瞧?”

    楚棠爱名家字画这事很少有人知道。

    听到容约的话,楚棠内心挣扎了一下,一方面心底雀跃,有些迫不及待,一方面又不忍在风中随随便便就打开来看,但要是现在不看的话,过会儿这幅字就该珍藏在皇宫内府了。

    身后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年轻又凛冽:“国师和左相今日并肩闲谈,看起来心情不错。”

    两人回身。容约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郁恪目光掠过楚棠,大步走过来,站到两人面前,负手问道,“二位在说些什么?”

    楚棠的心还停留在锦盒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清风吹过,他不由咳了几下。

    两人的视线立马投到他身上。

    郁恪脸色一变,给楚棠拉紧披风,眉宇间有些不虞:“怎么不多穿件才出来?”

    跟在身后的一众宫人不约而同抖了抖。

    眼瞧着他下句话就要是“下人不尽责,拖下去砍了”,楚棠出声道:“无事。春日暖和,出来去去病气。殿下怎么来了?”

    郁恪神情缓和了下:“批折子累了,孤出来走走。”

    看到一旁的容约,他顿了顿,又道:“国师是和左相约好了吗?”

    楚棠还未说话,容约便抿唇笑道:“回殿下,并非相约,但也差不多。是臣听闻国师喜爱颜公的字,便来御花园,想着若能偶遇,在字画收入内府前让国师一观,也省得他跑一趟内府。”

    郁恪似笑非笑:“容丞相对国师一片情深啊。”

    容约没多想:“国师和太子知遇之恩,微臣铭记于心。”

    三人边走便说。杨柳依依,郁恪走在前头,两人稍微落后,后面跟着黎原盛等人。

    郁恪道:“不过楚国师有伤在身,免得伤神,还是莫要琢磨这些物什了。”

    说着,他拿过锦盒,随手交给黎原盛。

    黎原盛看了一眼楚棠,然后恭敬地双手接过,慢慢退回身后。

    楚棠的眼神跟着锦盒慢慢移动。

    容约注意到他抿了下唇,似乎有些舍不得,情绪难得的外露。他不忍,刚要出声,太子就转移了话题,指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道:“容左相可看过海棠冬天开花的景色?”

    容约愣了一下,摇头道:“未曾。”

    郁恪仿佛看了一眼楚棠的方向,若有所指道:“孤见过。”

    容约不知道太子和他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敏锐地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国师伤势未愈,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国师大概还在惦记他的《祭侄稿》,猛然听到别人点名,一口气没喘上来,用手帕捂着嘴,轻咳了起来,一下一下,仿佛要惊落了旁边的海棠花瓣。

    太子立刻伸手给他拍背:“楚棠,楚棠。”

    国师推开他的手。

    太子一愣。

    容约脑子再笨也猜出他们不和了,连忙道:“国师身体不适,快宣太医。”

    黎原盛看了看太子阴沉的脸色,郁恪冷声道:“还不快去。”几个宫侍飞也似的跑去叫太医了。

    似乎有些疼了,楚棠捂着胸口慢慢呼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郁恪握着拳头。楚棠每咳一下,他的心跳就漏一拍。

    他有些懊恼。为什么要和楚棠赌气,楚棠还受着伤,他再气他,也该顾一下楚棠的身体,多生气都该忍着的。

    但楚棠这样拂他面子,他又更生气了。特别是在容约面前——他之前就说过,楚棠对容约有点不一样,楚棠很难得才这样在意一个人的。

    几声轻咳似乎都费了楚棠力气,瓷白的脸颊浮上几抹红,唇色微胭,看向人的双眼带着水光,眸色却一如既往,冷淡至极:“多谢殿下关心,臣先回府休息了。”

    郁恪手一僵,随即更大的火气和委屈、酸味涌了上来。

    楚棠腕上一紧,低头一看,是郁恪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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