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楚棠这一去, 就去了好几个月。
西南地处山区, 横跨山脉, 起伏悬殊, 外面的人难进去, 里面的人也难出来, 所以民风尚不及繁华城市那样开化,土匪流民众多, 刑狱案件也多不胜数。
郁恪极其挂心楚棠的安危,又碍于和楚棠闹着别扭,派人去楚棠那里护着时,也不忘找许多借口。
事实上, 催促国师回京的信件多如雪花, 只有几封没那么直白的送去了西南, 剩下的都堆在了御书房压箱底。
“臣不日便启程,陛下可有什么物什让臣带去给国师的”宋双成道。
郁恪笔下一顿, 年轻面容越发稳重, 不动声色地继续写着,声音平静“没有。替朕捎去一句,问国师安否便可。”
“是, 臣遵命。”宋双成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拱手道, “微臣告退。”
偌大安静的殿内, 暖炉无声地烘着, 少年帝王也无声地放下笔。他起身, 窗外模糊的雪梅透过窗纸,隐隐约约映照出斑驳的轮廓。
洁白的雪花如鹅毛,在风里打着旋儿,然后轻飘飘落下,风声呼呼。
半晌,他回到桌前,打开暗,拿出一封信,轻轻展开。
“国师远在西南,近日安否。宫中事宜,朕都在妥当处理,务必不叫国师忧心。”
底下回复是两个峻秀的字“谢,安。”
一如它的主人,简洁清冷。
郁恪的指腹轻微摩挲那两个字。
暗里只有寥寥数封信,都是楚棠有回复的。他离去了五个月,郁恪克制着自己,每月只送一封过去,楚棠也都回了他。
但是这怎么可能够。
郁恪将信放回去,“啪”一声关上暗。
从盛夏到寒冬,那人怎么这样冷情冷性,一点关心的问候都没有,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太可恶了。不说十几年的情分,单说君王和国师的身份,他也该照例写信来问一下安吧。
若不是国事繁忙,抽不出身,少年早就奔往那人所在之处了。
花瓶里的鲜花还清新怡人。窗外的海棠花早就凋谢了,在积雪的压力下微微弯曲,几株红梅在风雪中傲然挺立。
“来人。”
“奴婢在。”
“将屋里的花都换了。”
红墙绿瓦,在银装素裹下显得分外晶莹。月容在前面,抱着几株梅花,宫女捧着东西跟在后面,突然,前面的人猛地停了下来,她们低着头,也赶紧稳住托盘上的东西,停了脚步。
高高的宫墙下,那人骑着一匹火红的骏马,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袭雨花锦蹙银莲纹大氅在空中滑落出一道行云流水的痕迹。
“国师”月容先是一惊,然后屈膝行礼道,“国师万安”
经过这里的宫人看到他,纷纷一怔。后面的人也连忙跟着行礼。
楚棠将马交给许忆,淡道“起来。”
他回身对人说“你们先回府。”
许忆一手牵着马,一手给他撑伞“是,国师大人。”
月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其他人,接过许忆的伞,欢喜道“国师回来了,陛下肯定很高兴。”
“陛下呢”
“回国师,陛下在养心殿。”
清寒的风吹过养心殿门口,几个侍卫守着,黎原盛在屋檐下,悄悄打了个哈欠,还没打完,看到有人进来,惊得下巴都掉了,连忙迎了上去“国师万福”
“替我通传一声。”楚棠一手解下大氅,月容接过。
黎原盛进去,还没说话,郁恪便道“今天的人不是都见过了吗,谁又回来了,如此怠慢”
“回皇上,是国师。”黎原盛道,“是国师回来了。”
郁恪愣住了,想起身迎出去,又坐住了,抿了抿唇,道“宣。”
“是”
楚棠进来的时候,少年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他拱手道“陛下,臣回来述职。”
像往常一样,黎原盛想去搬椅子,可郁恪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不发话,他便僵在原地,不敢随便动手。
郁恪道“西南境况如何”
楚棠将那边的情况一五一十禀告出来。
说完之后,一片寂静。
楚棠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郁恪沉默了片刻,突然出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国师赐坐”
黎原盛赶紧道“奴才该死,是奴才糊涂。”
楚棠坐下后,黎原盛出去了。楚棠端详了下少年的脸色,问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西南的流乱臣已经压下去了,陛下不用担心。”
郁恪挑眉道“一别数月,国师就没有别的话要和朕说了吗”
一别数月,楚棠只觉少年的心思又深了不少。他沉吟了会儿,道“陛下身体康健否臣远离京都,甚是想念陛下。”
郁恪端坐在椅子上,隔着两座小山似的奏折看他,神情复杂,闻言,垂下了眼睛,遮住眼里的情绪“朕在京都,自然比远赴西南的国师要好。”
楚棠道“陛下忧心郁北,臣哪里”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少年打断了,少年扔下笔,气愤道“那为什么这些话你不在信里和我说”
让他日思夜想,好不容易苦苦等来一封,打开一看,就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而且,而且他竟然还美滋滋地抱着这样的信。说出去,郁北的天子简直要威严扫地了
他刚察觉到自己对楚棠有难言的心思,楚棠就说两人有两情相悦的可能,然而事实证明他异想天开了,这场乌龙搞得他越发心神不宁,一方面想狠狠咬一口楚棠,对他说自己喜欢的人就是他,一方面又有点庆幸楚棠还不知道他的心意。
“哥哥就不想我的吗”郁恪道,“我从小就在你身边长大,难道我不该是你最亲密的人吗”
分开几个月,楚棠难道就不想他的吗还是说,楚棠连一点点的偏爱都吝啬于给他
楚棠凝视了他好几秒。少年的眼圈慢慢红了,倔强地看着他。
虽说圣心难测,但到底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孩子气的性子,天真而执着。
“陛下,”楚棠道,“你不是恼我了吗”
“胡说,”少年一口否认,“我怎么可能恼你”
就算他刚开始是恼楚棠的楚棠这么误会他的心意,难道他不该生一下气吗但他难道还真能恼他几个月了吗
楚棠疑惑道“我以为陛下气我多管闲事。”
郁恪一听,眼泪刷的就收了回去,站起来走到楚棠身边,弯腰看着楚棠的眼睛“真的吗那哥哥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楚棠慢慢道“人一气恼,越见罪魁祸首便越生气。为免陛下烦忧,臣想着等陛下消消气了,再出现在陛下眼前。”
小孩儿听到这话,万般气恼都没有了,俯身抱住楚棠“真的吗”
“真的,”楚棠说,“臣一回来,就来见皇上了。”
郁恪情不自禁笑出了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好吧。朕不生你气了。”
还说之前没生气。这不,一套就套出来了。
楚棠想推开他“陛下这么大了,哪儿能像小时候一样”
郁恪才不撒手“我就抱。哥哥是我的,怎么不可以抱了”
无法,楚棠只好转移话题“陛下,你知道臣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吗”
小孩儿听了,立刻直起身,警惕道“为什么”
不怪他警惕,能让国师大人赶回来的,除了公事,就是公事。可他现在最不想听楚棠和他说公事了。
楚棠道“过几天就是除夕了,臣想和陛下一起过。”
郁恪的心就好像被一支箭击中了似的,酥酥麻麻,整个人都醉醺醺的,晕得不知转向“什、什么”
楚棠一笑,艳绝满室光华“陛下小时候不是要求臣一定要和你过除夕吗”
除夕和春节一向是郁北重视的节日。宫中上下,无不在悉心准备着,贴了红金剪纸的窗户,挂了红色宫灯,流光溢彩,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像一片白雪中染上了红霞。
过年前夕就是除夕,风土记有云“晚岁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按照寻常人家,家人就要聚到一起,灯火通明,共同守岁,意味着辞旧岁、迎新年,为长辈延长年寿。
郁恪还是几岁的时候,宫中时局尚未稳定,很多事情需要楚棠亲自去处理,再加上要来回奔波在郁北和现代之间,在和小孩儿相处上,就难免有些疏忽。
他四岁时的年节,因为第一年和楚棠相识,他又极其体谅楚棠楚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和郁北,所以在楚棠说除夕要离京办事时,他只抿了抿唇,努力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太子,道“哥哥早去早回来,孤在宫里等你。若是赶不回来,便在那里过节也是好的,不必因舟车劳顿,累坏了身子。”
然而后来,楚棠处处护着他,宠着他,他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第二年除夕,楚棠要离宫,他便抱着楚棠的腿,默默哭泣,宫人拉也拉不开,楚棠问他他就无声流泪,偶尔抹一把眼睛,哭得打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太子,”楚棠没办法,蹲下去,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这样”
郁恪瘪着嘴,抽泣道“过几天就是除夕春节了,你又不回来陪我吗”
他小脸上都是泪水,跟只小花猫似的,眼睛通红,楚棠拿手帕给他擦脸“可能赶不回来”
“哇”郁恪哭得更大声了,扑进楚棠怀里,贴着他颈窝猛摇头,“我不要他们都有人陪楚棠你为什么不陪我”
楚棠道“有月容他们,陛下不会孤单的。”
郁恪执着道“可都不是你”他抱怨道“而且你还三天两头抛下我去明月寺,那是你家吗京都才是你家啊。哥哥养着我,算是家里有人的人了,怎么能连除夕都不回来呢”
“可是”
郁恪绞着手指头道“连八皇兄都能去和他祖父过节,可我却孤零零的,是不是自称孤了就命中注定要”
“好了,”楚棠神情没什么变化,手指捏着他的脸蛋,阻止他说下去,“太子慎言。”
郁恪任他揉捏,还飘上一抹红晕,口齿不清道“那、那哥哥留下来陪我吗”
“陪,”楚棠道,“臣有在郁北一年,便陪着小太子过一年的除夕。”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太子的寝宫院子里,栽种着一棵海棠是他小时候亲手种下的,宫人照顾得外小心谨慎。每年过节,他都会命人将他酿的酒藏在树下。
接受过群臣朝拜后,郁恪回了寝殿。
“哥哥,酒香不香”郁恪像只大猫一样,黏在楚棠身边,红着脸问道。
窗纸透着夕阳的余晖,亮色盖雪。
楚棠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郁恪撅着屁股在挖土的情景,眼神微微一动。
“陛下亲手酿的,自然非比寻常。”楚棠喝了一口,道,“清甜凛冽,臣很喜欢。”
郁恪的视线在他红润的薄唇上流连片刻,很快移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哥哥不喝烈酒,偏爱这种果香的,我从小就知道。”
地龙将寒冬的室内烘得暖融融的,窗户关紧了,两人换下了朝服,穿着焕然的新衣,外面的风声响动,显得屋子里越发静谧。
“你们都退下吧,”郁恪道,“这里不用人伺候。”
“是。”
外人都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两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新鲜瓜果,美味佳肴,都透着一股沁人诱人的香气。
许是心情愉悦,郁恪的眉眼笑得弯弯的“哥哥百忙之中,居然还记得回来和朕一起过年,真是稀罕事。”
“陛下抬举臣了,臣忘性再大,也不会忘了答应陛下的承诺。”
这里只有两人,没有外人,没有烦心事。郁恪眉眼带笑,融化了这几个月来的愁闷“屋里无别人,哥哥戴着面具,不嫌累赘吗”
没等楚棠说什么,他就伸手去摸他的银面具,轻轻一碰,手指经过楚棠耳后,面具的带子就滑下来了,面具落入郁恪手里。
楚棠的眉眼也清晰地落入他眼中。
“哥哥几岁了”少年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面具,歪了下头,问道,“从小的时候开始,哥哥就长这样,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哥哥还是一如往昔,未曾变过。”
“胡说,”楚棠道,“陛下小时候就不曾见过臣的脸,这番话何以这样言之凿凿”
郁恪哼道“朕火眼金睛,谁能瞒得过我哥哥也不能。”
楚棠又喝了杯酒,道“臣肖似生母。”
郁恪明白了。他早年便听闻老国师的夫人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多少人求上门去说亲都不得,最后进了老国师府中。
见郁恪没再追问,楚棠垂下眼睛,看着杯中微微摇晃的酒。
他一直没和郁恪说过自己的真实年龄。
因为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速不一样。郁北这儿过了十几年,现代却只过了半年,他是现代的人,时间在他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如果宋双成看到了楚棠现在的样子,恐怕会万分讶异宋双成在蔚瀛无意间看过楚棠的容貌,然而那已是十几年前了,现在楚棠的样子,依然和他第一次见时并无二致。
这也是楚棠戴面具的缘故。若有人看到他如时间凝固般不曾老去,不知会生出什么流言和事端来。
楚棠来郁北的时候正是二十六岁,如今仍然二十六,年轻貌美,矜贵玉骨,采如宛虹。
郁恪机敏,对他年纪的异样早就有所察觉,不问只是时机不对。
意外掉落面具后,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在郁恪面前,还是不要继续戴为好。
那太欲盖弥彰了。而且,郁恪登基稳定后,他就会离开,到时候,郁恪就算要追究,也找不到人了,虽然任务时间推迟了,但最终应该无多大差别。
少年没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手撑着脑袋,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喝酒,慢慢说着一些趣事。
气氛正好,忙了几个月的政事,两人都放松了下来。郁恪看着楚棠一连喝了好几杯,突然出手握住了楚棠手腕。
楚棠喝得眼睛潋滟,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郁恪道“哥哥最多只能喝十杯,忘了吗”
楚棠这个人有个毛病,哪怕皮肤雪白,喝多了却不上脸,看着挺能喝一人,但过了十杯一定就醉倒当场,睡死过去。
郁恪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时候,曾经和楚棠一起喝过,结果可想而知,楚棠倒在了桌子上,吓坏了郁恪,以为有人在酒中下毒。
十杯,是个很精准的数,不论杯子大小,过了十就醉。很神奇了。
“哥哥哪里养来的坏习惯”郁恪知道后,脸色还有点惊悸苍白,抱怨道,“不早点告诉我。”
“以前有人挡酒,也控制着,但陛下的酒太香了,臣就忍不住。”楚棠哄道。
现在,少年坚持着原则“不能贪杯。”
楚棠“谢陛下关怀。”
他的视线慢慢移开,睫毛又长又卷,像一小帘画似的,片刻,他又慢慢看了一眼郁恪手中的酒瓶,然后慢慢收回。
和他看内府中的名家字画是同样的眼神。
郁恪手一顿,几个月的郁结仿佛在此刻都烟消云散,他笑道“哥哥想喝”
楚棠没数着自己喝了多少,脑袋有些晕,眼神却仿佛还是清明的“想。”
“那哥哥说实话,”郁恪想了想,又改口道,“那哥哥哄哄我。”
“如何哄”
“这段日子哥哥有没有想我”郁恪凑近他,轻声问道。
楚棠缓慢点头“想。”
一簇小火苗蹭的在郁恪心里起来了,他语气微微急促,刻意压下去了“有多想。”
楚棠眼珠淡漠,可凝视别人的时候,又莫名让人看出一分认真深情的意味“一杯酒。”
疑惑还没上来,郁恪就觉手腕一紧,楚棠已经拉住他手腕,就着他的手喝掉了酒,唇上沾了酒液,亮晶晶的,和他的眼睛一样。
“轰”一声,郁恪全身都跟像着了火似的,哪哪都难受。
“你”他刚有些嘶哑地出声,因为楚棠晕倒在他怀里而止住了。
他僵着手脚,不敢乱动,好半会儿,才伸出手去,抱住楚棠“哥哥哥哥”
楚棠闭着眼,郁恪轻声道“醒醒,哥哥醉了吗”
楚棠毫无动静,甘甜的呼吸轻轻打在郁恪脖子上。
郁恪咽了咽唾沫,闭眼深呼吸几次,才镇定地扶着楚棠去榻上休息。
楚棠安然地醉着,睡颜宁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上来的红晕如细雨桃花,勾人心弦。郁恪坐在一旁,细细看着他。
数月来的躁动就像一群猛兽得到了安抚,平息了下来,乖乖趴到一边守护着主人。
郁恪慢慢低下头,像只小豹子似的嗅了嗅,楚棠的气息染上了酒香,混着身上淡淡的檀香,外好闻。视线经过楚棠高挺如玉的鼻梁,稍稍往下,就是他柔和的唇珠。
少年喉头一动。
在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亲吻上了楚棠。
一股细密的满足感从脊背涌上,又依然觉得不够,在叫嚣着什么,让他灵魂都战栗酥麻起来。
于是他开始轻轻舐咬了下楚棠柔软的唇瓣。
不知怎的,郁恪心下一动,一个激灵,下意识抬眼往上看去,然后浑身一僵。
本该睡着的楚棠眨着眼睛,眸光流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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