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家白日里都在田间忙碌,中午也不一定回来,这儿的庄户一日只吃两顿饭,早一顿晚一顿,鲜少有在中午开火的。
只是闻茵出了银子,主人家自然乐意,闻茵出的银子不少,让主人家挑着好东西做。主人家是个上了个年纪的妇人,特地杀了自己养的老母鸡,又让小孙子去村口屠户家买了肉,去地里摘了最新鲜的菜。
庄户人家只图个量大管饱,东西端到面前来,却也不够精致。赵昱看来看去,别说和宫中御厨比,就连昨日的那顿都比不上。
闻茵将筷子递到他手中:“夫君,吃吧。”
赵昱才勉为其难地拿起了筷子。
虽然卖相不够好,可闻起来却是足够的香。他夹起一块肉,便听到一阵咕噜噜声。
赵昱筷子一顿,朝闻茵看去,见不是她,又四处寻找起来,然后才在门后看到了主人家的小孙子。小孩躲在后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手中夹着的肉片,声音便是从他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被他这样看着,赵昱就有些吃不下去了。
老妇人也注意到,连忙把自己小孙子拉了下去。
“他为何要看着我?”赵昱不解:“这么小的孩子,家中也不给饭吃吗?”
闻茵说:“就算是吃了,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赵昱看看桌上菜色,不过是一碗老母鸡汤,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盘青菜与一盘西红柿炒蛋,实在是再普通不过,哪里算什么好东西?
他在宫中吃过的东西,可比这些好太多了。宫里头什么珍稀食材没有?就算是熊掌鱼翅,他想要就有。
“夫君有所不知,像是这儿的村户,一月也不一定能吃的上一回肉,至于这老母鸡,若不是今日有贵客上门,还要留着下蛋用,平日里更是舍不得吃了。”
赵昱一怔。
他又说:“那方才你出了银子,他们总应当舍得了。”
“自然也更是舍不得。”闻茵说:“我与老妇人聊过,今日得到的银子,她也要好好留着,日后供孙子读书用。”
“……”
赵昱一时无言,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嘴中,老妇人做饭舍不得油舍不得盐,与宫中御厨的手艺相比,更算不得什么,他食之无味。
赵昱又问:“那照你说的,既然都要读书识字,读了书,做了官,就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受苦?”
闻茵一下子笑了:“夫君以为,天底下有多少人能读得起书呢?”
“……”
“若是要考功名,在考取功名之前,就要费不少银子,像方才那小孩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应当已经要上学堂了,上学堂就要交银子,笔墨纸砚,无一处不花钱,等再大一些,这儿的孩子便要下地干活,若是去读书,家中便少了一个劳力,少了收入,还要再多一笔花销。”闻茵问:“假如从七岁读到十七岁,读个十年,只出不进,好不容易到了科举时,可天底下读书的人那么多,能考中的却少之又少。”
赵昱下意识地问:“考不中又该如何?”
“考不中就接着考,若是能考中了,便是一步登天,若是考不中,就只能回来种地。夫君你说,是考还是不考?”
“自然是接着考了。”
“若是接着考,便依旧只出不进。这银子又该从何而来?”
“从……从……从家中来!”赵昱说:“既是为人父母,便应当出这个银子。”
至少先皇也对他百依百顺,从未在这方面苛待了他。
闻茵叹气:“那要是父母也挣不来银子呢。”
“怎么会挣不来?”
“这一年五两,本是一家人一年的花销,可读书又何止一年五两银子。庄户人家在地里忙活一年,到头来能攒下的银子也不一定够买笔墨的。”闻茵说:“庄户人家,有谁不想读书,只是读不起书而已。”
赵昱又沉默。
他将这些听在耳中,只觉心中好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激荡。
他是皇帝,这些农户也都是他的子民,既是一国之君,那也应当做些什么。
可他能做什么?
赵昱心情激昂:“那我给他们银子。”
闻茵又笑了:“就算是你能给银子,难道还能让所有人都读书吗?”
“为什么不行?”赵昱说:“对这些人来说,读书费银子,对我来说,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
“那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赵昱一噎。
“好吧,就算你当真能给的出所有银子,那也保不准有些人拿了银子,却也仍旧不愿意读书。”
“怎么会?”赵昱不解:“不用他们出银子,他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也并非是所有人都想。寒窗苦读十多年,最后却不一定能考□□名。可若是不读书,早早便能下地干活,或者学一门手艺,也并不比读书人差。”
赵昱迷糊了:“做官难道也不好?”
“天底下能做官的又有几人呢?”
赵昱眉头紧皱,还是想不明白:“可无论怎么说,读书考功名,就算做不了官,至少也比在家种地好多了。”
“在城中食楼里做小二,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若是能有手艺,一月能得的银子更多。要找出路,也能找到许多,并非只能在家种地。”闻茵没有再多说什么,夹了块肉到他的碗中:“夫君,吃吧。”
赵昱拿起筷子,可眉头还紧皱着。
他这一段饭吃的心不在焉,不时往门外看去,可之后也没再见到主人家的小孙子。
等一顿饭用完,他们走出去时,才在院子门口看见了小孩。小孩蹲在地上,手中抓着一个野菜团团吃得香,听见两人出来的动静,忙不迭跑到了一边去。赵昱顺着他跑走的身影看去,看见他手中抓着的团团不小心掉在地上,小孩也没在意,弯腰捡起在衣服上擦了擦,又继续放入口中。
赵昱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想起方才桌上的老母鸡汤,两人都吃得不多,只喝了一碗汤便作罢,鸡肉也没有动几筷子。平日里他在宫中,满桌的菜也动不了几口,这会儿心中却堵得慌。
闻茵口中说的铺张浪费,张达激动的节衣缩食,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一直走到村口,他们又路过了那片田野,日头正烈,可仍然有许多人满头大汗地在田间忙碌。赵昱问:“读了书也无用,不读书也无用,那除了做农户,他们就没有出路了?”
“出路是有许多的。”
赵昱心想:做小二,做木匠,这算是什么出路?
“许多事情并非是想了,便能做到。”闻茵说:“这些农户已经足够勤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的连休息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已经尽力,许多事情,就算是他们尽力了,也不一定能做到。”
“那谁能做到?”
闻茵沉默地看着他。
赵昱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是他能做到。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所有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百姓们是否过得好,都与他的一举一动息息相关。
先皇耳提面命的教诲,也是在这时,他才忽然有了一点顿悟。
农户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些农户过得如何,全看他这个皇帝当的如何。
他这个皇帝若是当得不好,便是……便是民不聊生,要被人骂作昏君,还会有如闻英之人看不过眼,推翻他的皇位。若是他这个皇帝当得好,或许也是如闻英这般,得百姓口口称赞。
他隐约是明白了,可还有些不明白。
若是要当个盛世明君,如何才能算作明君?他已经勤勤恳恳,上早朝,批奏折,朝中的事情也尽力应对,他已经用尽了努力,为何还要被骂作昏君?
他与闻英究竟差了哪里?
赵昱想不明白。
他想问闻茵,可之后闻茵却一句也不提,也看不出他的欲言又止,赵昱也不好拉下脸去问。闻茵带着他走到了村口,一辆马车早就已经停在那里等候。
赵昱上了马车,也并没有去追究这马车从何而来,他眉头紧锁,满脸深思。
闻茵也没有打扰他,一路沉默地回了京城,到了宫门口才停下。
两人身上的衣裳还没有换,守门的侍卫吃了一惊,等进了宫,宫女太监们也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来。
赵昱全然不顾,回宫之后便进了御书房,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两日未处理的奏折已经高高堆起,赵昱看了一眼,几次抬起手,最后也仍然未拿起朱笔来。
他转过头问太监:“朕问你,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小太监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说:“皇上乃一代明君……”
他的话才刚开头,就被赵昱挥手打断。
若他当真是一代明君,上辈子闻英带兵打入宫中,这些宫人也不会跑的跑,逃的逃,没有一人愿意为他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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