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早起,红枣同谢尚吃过早饭后先去东院给云氏请安, 然后又去西院给李满囤王氏问安。
两下里见面, 谢尚告罪道“岳父、岳母, 难得你们同贵中弟弟来京,论理我该陪你们各处逛逛。奈何我白日多要上衙, 一旬只一天休沐,委实有些失礼,还请二老多加担待。”
闻言李满囤自是表态道“大尚,你仕途前程要紧, 我和你岳母理会得。何况我们来,原是不放心红枣, 所以来瞧瞧,哪里能给你们添乱,反要你们分心来陪我们玩乐这不本末倒置了吗”
谢尚抱拳感谢道“小婿谢岳父岳母体谅”
“时候不早了,”李满囤笑道“大尚,你还是赶紧上衙去吧别只挂念我们。”
谢尚走后, 红枣笑道“爹, 娘, 你们女婿不得闲,我让树林来安排,一准让你们好好逛逛”
王氏看看丈夫,告诉女儿道“刚你爹的话你都听到了, 这是我和你爹的真心话, 并不只是一味的体谅女婿。”
“你这是头胎, 得好好养着,哪里能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的小事我这么说吧,不看你平安生产,我和你爹还有你弟,哪里都不去”
想她亲家母为女儿生产还特地跑来看顾,她和男人、儿子作为亲娘亲爹亲兄弟如何能放着女儿不管,只想着自己玩乐,没的叫人看低
不过这话没必要告诉女儿就是了
“娘,”红枣劝说“算日子,离我生产还有大半个月呢。你看我现在一切都好,实没必要叫爹和弟弟都在家闷着”
“红枣,”李满囤插口道“你真没必要担心我和你弟会闷。你弟正是用功念书的时候,而我昨儿既应了女婿写字,那必是也得好好练习,不能辜负了女婿的好意”
“爹,”红枣笑道“这练字非一日之功,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而且你女婿还说了要给弟弟留个位置,所以这碑廊一时半会地也修不好,您别着急,尽可以慢慢练”
红枣可不想她爹来一趟却背了个精神负担。
李满囤闻言笑了,直言不讳道“红枣,你就别再哄我了你爹我现在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一点的。”
红枣
“我小时候没机会念书,”李满囤讲述道“现能读书写字,甚至还中了个秀才,除了运气还有一个勤字”
“每每的,我也总以此自得”
“直到昨儿在醴泉亭看到圣上的御笔,”李满囤沉默一刻后方继续道“我虽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评论,但也知晓那不是一日之功。”
而是几十年的苦功。
天子尚勤奋若此,他先前真是太肤浅了
红枣听明白她爹的言外之意,心里感叹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她爹看到了自己的不足,虽是好事,但却失了早先简单的快乐。
果然是世事难全,有得必有失。
“爹”红枣劝道“闻道有先后”
做人实在没必要太难为自己
“每恨性昏闻道晚,”李满囤张口吟道“长惭智短适时难。人生三万六千日,二万日来身却闲。”
“似安乐先生这样的大儒尚以闻道晚,半生闲度而自况,我这个真正半路才入学的人又再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用功”
“所以红枣你别再拦着我,不叫我用功了”
“不瞒你说,”李满囤接着道“昨儿女婿跟我提的时候,我一开始并不敢应。”
“现碑廊虽说都还空着,没一块勒石,但我知道女婿现在翰林院,日常交往的都是有聪明而又肯勤奋用功的饱学之士,想我一个扒着门槛才取中的秀才如何能在这里出丑没得还连累你给人耻笑。”
他不能帮扶女儿就罢了,如何还能再拖累女儿
谢尚陪李满囤、李贵中看泉的时候,红枣正陪着她娘和她婆说话,并不知晓当时的情形。
现听到她爹的心声,红枣颇为懊悔。
俗话“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固然没错,但预定给这碑廊题字的人,除了她爹,谁不是几十年不缀的勤苦功夫
她爹可要怎么比
“爹,”红枣自责道“这都是我先前思虑不周的缘故。先你女婿跟我提碑廊贴的时候,我就想着叫你高兴所以便应了,没想这么多”
“如今看确是太难为您了,可算是好心办坏事就是弟弟,现也当以举业为重,犯不着在这怡情小道上下功夫”
“爹,您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前儿我婆娘家侄女婿来,他家还是世代官宦,他自己也是秀才,你女婿让他时,他也是推辞没写”
“韩文公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您不精书法,不写也没关系”
耳听女儿引经据典地照顾自己面子,李满囤忍不住笑道“红枣,爹虽说有时爱面子了些,但当着你女婿,呵,完全知根知底的自家人,还不至于抹不开脸。何况你女婿也一贯的不强人所难。”
“我之所以改主意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红枣一脸疑惑“什么机会”
“一个给我们李家扬名的机会”李满囤深思熟虑道“如你所说,你女婿这个碑廊不是一般人敢写的,能写的都是有才学有声名的。”
“你女婿好意把这个机会给我和你弟,未尝不是在大力抬举你弟,给他入仕铺路”
就是俗话说的“爱屋及乌”了
没听说女婿的亲表姐夫都没机会吗
别说写不出来。
毕竟是个家学渊源的正经秀才,这当场写不出来,但肯通融似跟对他父子一样给个十年八年,啥写不出来
什么闻言红枣的下巴惊掉到了地上不是为了激励谢奕用功吗
这都是从何说起啊
“还在前年秋天你女婿中解元发卖四书文理纲要时,贵林就感慨过你女婿为人实诚,在为会试造势的要紧关头还在书封上刻印你的名,并不独揽功劳。”
“当时还担心你女婿这样做会招人非议,影响前途。幸而陛下圣明,依旧点了你女婿状元。”
“你弟可难有你跟你女婿写四书文理纲要的本事,即便将来侥幸中了举人有机会进京会试,想来也难造出大的声势但有这一块碑就不一样了。”
“只要你弟这块碑写得够好,名声,起码一个字好的名声就出来了你懂了吗”
这是个多大的人情啊
言说至此红枣终于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这碑廊还有这项用途”
怪道谢尚还说要给儿子们留一面墙
他这心思可太深了
连她都瞒得滴水不漏不是她爹今儿说开,她真是再想不到
李满囤听见奇怪问道“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用途”
红枣不好意思告诉她爹她只以为是阁老书法一字千金,集齐所有能抵万金,只能又扯谎道“这不是自己的字也能俯仰御笔,光宗耀祖吗”
“当然,”李满囤信以为真,感慨道“这也是一个方面你身在内宅,不科举,想不到这碑廊扬名的好处也是有的。”
“不过你想不到是正常,女婿则必是都想到了。”
想必如此才修了这条碑廊。
“贵中,”李满囤转与儿子道“你姐和你姐夫这样尽心给你铺路,你若再取不中,可怪不得人”
“爹,”李贵中有些烦躁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会好好用功的”
“姐,”李贵中叫红枣道“你就让爹在家练字吧”
“爹信了姐夫昨儿讲的老道士一代更比一代强的话,决意写出旷古烁今的大作来激发我用功”
红枣琢磨了好一刻方才琢磨明白她弟话中的因果,不觉好笑还能这样
如此谢尚的胡掰倒是不必再告诉她爹了
“爹,”红枣转问李满囤“那你决定写什么了吗”
是诗、是文,还是只一块匾
李满囤正为这个发愁呢,赶紧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红枣
“要不,”红枣提议道“就写一块匾吧”
她爹都四十好几了,红枣觉得还是不要太拼了,有个意思就成
横竖她爹又不会试
“只一块匾”闻言李满囤有点心动,但想起恶补过的九成功醴泉铭不免犹豫问道“会不会字数少了点”
红枣听笑了“只要寓意足够好就成。比如前儿云家二舅来便取了玉鉴池的水清而书了一张冰凝镜澈,你女婿已经叫人去拓了。”
想云意一个二甲进士也才书四个字,李满囤瞬间便同意了“那我也写块匾吧”
“只是写什么呢冰凝镜澈,这是醴泉铭里的一句。嗯,上善降祥,上智斯悦,流谦润下冰凝镜澈,用之日新,拒之无竭。”
沉吟片刻,李满囤笑道“既然云大人写的是泉水的清,那我便写泉水的用好了”
“那一句”红枣问道“流谦润下吗”
“对”李满囤认同“不过这流谦出自易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你同女婿还年青,当不起这句,所以得改改”
红枣闻言来了兴趣“怎么改”
李满囤道“我古文念得不多,挖空心思就想出曹植登台赋里的一句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就写滋荣润泽如何”
登台赋是曹植借歌铜雀台的华美来颂他爹曹操文治武功的华文。红枣觉得她爹引这句有些不妥。
不过转念想到她爹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对泉水用途的第一反应想来就是浇地浇园,滋养草木,如此再引这句也是正常,不好苛责。
“好”红枣鼓掌笑道“现园里一应草木可不就指着这泉水浇灌吗”
“爹,您是不知道,这京师可不似咱们江州,干得很,一个月都下到一回雨。幸而家里有这眼泉,不然花园的草木可不得这么润泽”
得了女儿的夸奖,李满囤兴致勃勃,高兴道“字定了,这字体就还是颜体楷书”
李满囤只会楷书,而楷书里练最多,写最好的就是颜体。
由此就没啥好犹豫的了
眼见说定了爹的字,李贵中跟着闻道“姐,你觉得我写什么合适”
“自己想”
红枣还未出声,李满囤已然喝道“想不出来就不写什么都问你姐,你考试也叫你姐替你考去”
李贵中
红枣
红枣瞧她弟可怜,日常被怼,但她爹也说得对,给出主意道“要不你和谢奕商量商量,他也要写的”
“奕儿也要写”李贵中闻言转了转眼珠,心道那确是得问明白谢奕写什么谢奕的父兄爷爷太爷爷都是官,李贵中狡猾的想他们给他选的文体、文题必然更有利于科举。
所以他姐说得对,这事儿不着急。
既然李满囤和李贵中一个要练字,一个要念书。红枣便同了王氏来东院拜见云氏。
云氏正在佛堂念经,出来见后有些意外道“尚儿媳妇,你爹娘兄弟难得来,即便尚儿不得闲,你不好出门,也当安排人陪他们出门逛逛”
“亲家母好意,”王氏笑接道“我和我家老爷心领了。只红枣再有二十天就要生了现正是祈福好时候,哪来闲心出去逛”
“说得也是,”云氏闻言笑道“那便等尚儿媳妇生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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