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虞重锐……算认识,也不算认识。
我认识他,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们总共也就见过两次半。
那半次是我坐在祖父车上,在洛水畔桥头与他的车马撞到一起,看到祖父下去和他两个人皮里阳秋地互相道歉行礼,我才知道原来祖父在家隔三岔五就要摔杯砸盏破口大骂的那个竖子“鱼眼”就是虞重锐。
吓得我赶紧收了看热闹的心把帘子放下,免得被他看见认出我来。若他知道我是贺家的孙女,把我那些丢脸的丑事抖出去嘲讽攻讦祖父怎么办?祖父曾说此人私德败坏,手底下网罗结交的都是一帮鸡鸣狗盗蝇营狗苟之徒,为了私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到底都怪我,不该去刘夫人的上巳春宴,更不该妄自托大喝那杯酒。
在家我从没喝过酒,但是旁边那些夫人小姐们都劝说席上的是果子酒,专给女眷喝的,况且我已经及笄是大人了,小酌怡情,喝一点不妨事。我瞧那酒闻着确实有股甜甜的果香,而且别的姑娘都喝了,便也跟着尝了几口。
谁知道我天生酒量这么差,才一杯下去,便觉得头重脚轻脑子犯浑,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听说这醉酒的人也有酒品,那酒品差的,乱性失智胡言乱语都是小事,还有人脱光衣服当街裸奔,醒来羞愤上吊的呢。
我怕自己醉糊涂了当众做出不堪的事来,连忙叫纭香来扶我离席。这是别人家的地方,我只能在水边找了个僻静角落,希望吹吹风酒劲能快点过去。
然后来了个刘家的丫鬟,说左近租借了几栋房舍作临时储物休憩之用,可以带我过去暂作休整。
明明是纭香和那个丫鬟一起扶我从林子里穿过去的,中途纭香怎么就不见了,丫鬟又怎么换了人,我也记不清楚了。等我酒劲过去彻底清醒,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外头天都黑了。
我抱着柱子躺在一件阴暗潮湿的库房地下,外裳脱了,头发也散了,屋里还有一位陌生的俊俏公子。
不不不千万别误会,我没有轻薄这位公子,他衣冠楚楚整齐得很,被我轻薄的是我怀里的柱子。
我抱着那根柱子耳鬓厮磨,足足讲了两个时辰的情话。
这位公子就在旁边看了两个时辰。
我猜他定是憋笑憋得很辛苦,面上却还温文有礼,对我作揖道:“在下虞重锐,不知姑……”
不不不我觉得咱俩还是不要认识了,以后最好也别再见。
外头有火光人声由远及近,我这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尊荣,知道的人道我发酒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干了什么苟且之事。
我把散在地上的衣服钗环统统卷起来包成一包,趁着夜色从窗户里跳出去,自己偷偷溜回家了。
到家才发现别的都没少,唯独丢了父亲留给我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我的闺名“绮”字。
那间库房空荡荡的无遮无挡,连珠钗上掉的一颗珠子我都搜刮卷回来了,白玉落在泥地上我不可能发现不了,所以十有八九是被那虞重锐拿走了。
那块玉确实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他看我半天的笑话还不够,还要顺手牵羊讹我一笔吗?若是寻常的金银器物,被他拿走也无妨,但那可是爹爹留给我的,上面的字还是他真迹亲笔。
我不敢去问祖父,就去找仲舒哥哥,问他认不认得一个叫虞重锐的人。仲舒哥哥是三叔公家的堂兄,去年刚领了光禄寺主簿一职,家中在朝为官的男丁,数他跟我关系最亲近,才好打听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他姓哪个于?朝中于姓的青年才俊有几位,倒是没听过叫这名字的,兴许是哪位大人家里未出仕的公子。”仲舒哥哥话头一转,目带探究地看我,“上巳节回来瑶瑶就打听年轻公子,莫非看上人家了?”
我若实话实说这人看我出丑还顺走我玉佩,仲舒哥哥定要去找他理论为我出头。我顺着他的话说:“既然哥哥都没听说过,想必他不是出自显赫高门,跟我们贺家不相匹配,所以我也不敢跟长辈说。哥哥能不能帮我悄悄打听一下?”
以往仲舒哥哥对我都是有求必应的,这回却沉下脸不悦道:“你也知道长辈不会答应,还去打听?趁早收了这心思。”破天荒地丢下我拂袖而去。
这个虞重锐莫不是个扫把星,这还是仲舒哥哥头一回对我黑脸呢。
虽然没打听着,但没过多久我就又见着虞重锐了。他穿了一身素白布衣,单手拎一只食盒独自在南市人群里穿行,我一眼就瞧见他了。
我想追过去,但南市人太多了,而且身边有个跟屁虫见我想逆人流而行,马上阻拦说:“小姐小心跟着我,别又跟纭香似的挤丢了。”
跟屁虫是家里的厨子樊增,排行不是老大,但大伙儿都叫他樊大,因为他的体积有两个我那么大。
樊增其实也不是我的跟屁虫,他是纭香的跟屁虫。我跟纭香想出门,他便说正好要驱车来南市采买,让我们跟他一起,也好照应。
照应着照应着纭香又不见了。纭香是个路痴,跟我出来经常走散,多了樊增一双眼睛盯着她居然还是盯不住。不过她机灵得很,嘴巴也甜,每次都能问路找回家去,有时还能搭到便车。
我知道樊增喜欢纭香,但纭香看不上他,说他形貌痴肥、满脸横肉,不像个好人。是不是好人跟肥肉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樊增虽然看起来凶恶,但心地是好的,爱吃的人么总不会太坏,纭香就是嫌他长得不好看罢了。
但是长得好看就是好人吗?那边那个长得好看的,不但趁人之危看我出丑,还偷了我的玉佩呢。
不告而取为之窃,为了证明我没冤枉他,我决定上去问个清楚。
我猫腰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到街对面,虞重锐已经走到南市口快出去了。樊增块头大一时挤不过来,很快便被甩在后头。
南市热闹,四周街道也都人来人往,我一路跟着虞重锐往南过了两条街,左近才终于僻静些。那条路上有一株特别粗的老桃树,枝干虬结,满树繁花开到极致,微风一拂便簌簌落了满地缤纷。
我追到树下,眼见他就要进里坊了,我连忙喊道:“虞……喂前面那谁!”
虽然我心里虞重锐虞重锐地连名带姓呼喝,但当面我可叫不出来。
我离他并不近,他却立刻回过头来,见到我微微一怔,旋即开始发笑。
我瞧他笑得很是开心,一定是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作是我亲眼见一个人发酒疯发两个时辰,丑态百出,下次他再怎么人模人样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忍不住想笑的。
“是你呀,”他俨然已把我当成熟人了,一边笑一边走近,“这几日我一直在寻你。”
他寻我做什么?莫非是要还我的玉佩?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我的玉佩,可在你那里?”
“自然在我这里。”
“快还给我。”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眉头一皱:“为何?”
这还要问为何?擅自拿了我的东西当然要还给我,物归原主。
他虽然不像樊增那么威猛雄武,离得近了我也得仰头看他。这会儿他也不笑了,从上往下盯着我,周围除了我俩再无旁人,我忽然觉得这么贸贸然地找上门来追讨是不是太莽撞了,万一他比顺手牵羊还要坏呢?
这么一想我便有些怂,退后一步说:“那是过世的爹爹留给我的,不能给旁人。”
他垂下眼睑顿了顿,说:“我瞧着也是个贵重的信物。”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看我的玉佩珍奇才拿的,轻易是不肯还了。我心里气得很,偏偏又说不出狠话来:“那……我用别的跟你换,行不行?”
他似乎有了兴趣,目光在我身上微微一转:“换什么?”
我也不知那玉佩到底有多值钱,但我今日跟着樊增出门,荷包里只有几粒碎银,铁定是不够的。
正寻思怎么办,一转头看到樊增带着两个帮手追上来了。他来南市采买,银钱定然带得足,于是我赶紧迎过去,小声问他能不能先支我几百两。
樊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虞重锐,整条小路上只有他一人:“小姐要这么多银钱作甚?”
我不知怎么向他解释,只囫囵说个大概:“我随身的玉佩在他手里,去赎回来。”
樊增一听大怒,脸上肥肉横作三道:“哪里来的毛贼不长眼睛,敢偷我家小姐贴身的玉佩,也不打听打听爷爷是谁!”
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二话不说,上去跟虞重锐打了一架。
之所以说“跟虞重锐打了一架”,而不是“把虞重锐打了一顿”,因为……被打的是樊增他们。我都没来得及劝架阻止,三人就躺在地上了。
都是我的错,樊增虽然长得魁梧凶狠,但他毕竟只是个爱吃的厨子而已。
我们几个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像说书人口中常听到的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反被侠客义士教训的恶奴。
没想到虞重锐看着像个文弱书生,打架居然这么厉害。先前我只是丢脸,现在仗势欺人当街斗殴,我反而成了理亏的一边,最后居然还打输了!我不但理亏还更丢脸了。
幸好我及时拉走了樊增阻止他撂狠话自报家门,不然祖父的清名都要被我丢光了。
那时我见虞重锐身着布衣亲自去南市,家住城南寻常的里坊街巷,仲舒哥哥又打听不到,以为他只是个无名之辈,哪会想到他就是这几年扶摇直上、大名鼎鼎的朝中新贵。三个月前他还跟刘侍郎平级,如今已是三品大员,和祖父平起平坐。
我以为祖父骂他“黄口小儿后来居上”只是说说而已,能做到六部尚书,至少也是父亲那辈的人了,连仲舒哥哥也没想到他身上去。
堂堂的户部尚书,有布衣买菜的怪癖也就罢了,还黑我一块玉。
我觉着这玉佩别说是我,就算祖父出面也要不回来了,希望爹爹在天之灵别怪我。
如今他炙手可热,祖父都惹不起他,我更惹不起。
惹不起我就躲。
然而冤家路窄,洛水桥头险险躲过一面,今日竟在这场合又遇到他。难不成尚书大人也来相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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