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凤鸢问住了。
若是换作四天前她这么质问我,我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谁要喜欢他呀!”然后列出一堆虞重锐讨人嫌的缺点理由。
但是现在那些理由都立不住了,反而可以数出好多他的优点来。比如他确实长得还不错,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他嘴上说话讨人嫌但其实心底里很温柔,他会把丝绵被子让给我,给我买绢布衬里的衣服,怕我磕着头用手背给我垫住尖角,还会给我摇摇椅,最要紧的是他心思澄澈,对我毫无邪念恶意。
——最后这条,我也不知道算优点还是缺点,而那正是他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才过了四天而已,我已经这么依赖信任他了。除了姑姑和长御,他大概就是我最依赖的人,如今在这世上更是绝无仅有。我甚至不敢回去找祖父,却赖在他身边不走,寻求庇护和片刻的安宁。
我这样算是喜欢他吗?
我沉默许久不说话,凤鸢渐渐瞪圆了眼,眉毛竖起咬牙道:“不是吧,你真的……”
背后忽然跑过来一个人打断她说话,竟是那老眼昏花成天打盹的看门老仆。难得看他红光满面跑得这么利索,边跑边兴奋地招手:“快通知郎君!圣上又、又有圣旨来了!”
凤鸢眼睛一亮:“少爷又要升官了?今年圣旨来得可真勤,这都第几次了?”顾不得我这点小事,转身去书斋找虞重锐。
不一会儿她陪着虞重锐一同从后院出来,虞重锐换了朝服准备接旨。家里人少,所以厨娘杂役丫鬟什么的都跟出来看热闹撑场面。
虞重锐从我面前经过,我傻愣愣地望着他。紫衣乌纱、金鱼玉冠,这一身老气横秋的三品大员朝服,我惯常都只见过祖父那样年纪的人穿戴,总给人感觉累赘又沉闷,没想到穿在他身上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看。
他一见我就忍不住笑:“你是钻到草堆里打滚了吗,怎么弄得这一脑袋灰头土脸?”
嘴上笑话我,他却又伸手拿掉我头上的草叶子,不着痕迹地抚平乱发,低声嘱咐我说:“中使来宣旨,你就留在后头别出去了。”
我知道,陛下派来的宫中宦官,说不定会认得我。
他这样对我,我……我真的受不住。
凤鸢却以为虞重锐嫌我仪容不整,不让我出去见人,挑衅地冲我翻了个白眼,跟在他身边仪态万方地出去接旨。她动作真快,不但服侍虞重锐换了衣服,自己头发也重新梳过,钗环花钿一丝不苟,不知道的人真会以为她是家眷主母。
我看着他俩并行而去的背影,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嫉妒凤鸢。
原本我的身份是足以匹配和他并肩的,姑姑也打算过招他做我的夫婿。
但是他拒绝了。
贵妃的侄女、彭国公府的孙小姐他都看不上,如今我落魄了,他更没有理由喜欢我。我甚至还比不上凤鸢,起码她精明能干,把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继续蹲在院子角落里拔草叶子。
过了约半刻多钟,凤鸢和厨娘从前厅退下来,去灶间为中使奉茶点。我听到她俩笑呵呵地喜不自胜,厨娘说:“郎君又高升了!这回升了几级,‘平章’是个什么官?”
凤鸢道:“什么平章,瞧你断句都不会断,是‘中书门下平章事’。”
厨娘惊诧道:“这么长!那‘中书门下平章事’又是个什么官?”
凤鸢顿了一顿,说:“我也不晓得,总之肯定比原来的职位高!少爷已经是三品尚书,那这‘中书门下平章事’不是一品便是二品了。”
厨娘道:“哎哟喂,你可嫁得一个好郎君!这一品二品官的家眷,以后是不是也得封个诰命?”
凤鸢娇羞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诰命那是明媒正娶的娘子才有的,哪轮得到我!”两人说说笑笑穿过走廊去了厨下。
我把嘴里的草叶子呸呸吐在树底下,拔脚去前厅找虞重锐。
陛下居然拜虞重锐为相了!
本朝历来只有左右两名宰相,提拔了新宰相,旧宰相自然要退一个下来;右相宋公是前朝元老、先帝的太傅,称得上托孤重臣,德高望重根基深厚,官职座次也是以右为尊,陛下不太可能罢免他,那就只能是祖父腾出位子。
前两天虞重锐问我如果他即将做的事对祖父不利怎么办,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我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抢走祖父的宰相之位。
我闷头走到半路又停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掉头折回后院。
我凭什么去质问他呢?擢升罢免、朝局更替,那都是陛下的决定,不是我们两家的私怨。再说他本来就是祖父的死对头,祖父那么痛恨咒骂他,自然是因为朝中立场权位之争。
一直有人说祖父能当上宰相、爵封国公,全都是靠的椒房之亲、贵妃裙带庇荫。我一向是不屑这种说法的,觉得他们都是眼红嫉妒我们家的富贵尊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但是姑姑刚去世四天,尸骨未寒,凶手也没找到,祖父就被罢相了。
许多事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陛下为姑姑悲痛辍朝、无心理事,但他转头就把祖父罢免,提拔虞重锐上位。他甚至等不及明天上朝,休沐日就下了诏书。
还有祖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我心目中那个慈爱威严、人人景仰的祖父,是不是祖父真正的样子。也有人说祖父为相这些年政绩平平、尸位素餐,以前我听到别人说祖父坏话,定是气得要去与他争论的。但现在祖父不做宰相了,若真要我列举他为相期间做出了什么功绩,好像除了门生众多,我也说不上来其他。
说起来,我离家这么多天了,祖父有没有担心、派人找我呢?还是他自己也焦头烂额为朝事所累,根本无暇顾及我?
他现在一定更加恨死虞重锐了。
我抱膝坐在书斋门口东边的台阶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虞重锐送走了中使回到后院。他摘下冠帽准备回寝居去换掉朝服,看到我坐在角落里,又把门关上折过来。
他在我面前蹲下,叹了口气:“别坐地上,石板上凉。”
我抬起头来看他。高两级台阶,我将将能与他平视,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之远。我从未这么近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黑如深潭,潭中又有幽深的漩涡,我不敢凝望太久,望久了便要泥足深陷,挣脱不出来。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他手里拿着装上谕诏书的漆盒。
他发现了我在看那盒子,似乎想解释:“其实陛下一早就运筹帷幄有此打算,所以才把我从沅州征召入京……”
祖父想必也觉察到了,他对虞重锐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被他放逐的少年人又回到了京城、朝廷权力的中心,让他颜面尽失。
“虞重锐,”我打断他说,“在你眼里,我祖父是不是靠贵妃的关系才有如今地位,实际上并没有为相的才能?”
他沉默片刻,委婉地说:“才能……也分很多种。贺相在位这些年,起码为朝廷遴选招揽了大批人才,功劳还是有的。”
但是他也遗漏弹压了很多,比如你。
我重又低下头去抱住膝盖:“那我祖父现在……”
“迁太子少保,国公尊荣依旧。”
太子少保,我听元愍太子说过,只是个名声好听的虚衔,何况东宫现在还没有太子。陛下愿意给祖父一个体面的头衔隐退,说明他还是念旧的,我们家也不算人走茶凉。
“祖父已年近古稀,是该致仕颐养天年了,他的三个儿女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未能尽孝……”
爹爹、三叔、姑姑都走在长辈前头,二叔远在扬州,只有小周娘子生的小叔叔养在家中;孙辈则仅我一个,而我现在也不在祖父跟前。
“对了,说到贵妃,”虞重锐话锋一转,“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查到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没有哪件事比这个更要紧了。我立刻抬头问:“知道凶手是谁了吗?抓住没有?”
他没有回答,只伸手对我说:“起来,下午随我去一趟澜园,那边还有些疑问……需要跟你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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