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旱灾

    室内昏暗, 不透光的窗户将晚冬的阳光挡在室外, 只剩下跳动的烛火照亮阿生开始消退婴儿肥的脸颊。

    “话虽然这么说,但现在开始造船, 大约是赶不上了。”她微垂着头, 仿佛脖子上架着难以承受的负荷。

    孔墨提问道“主公很急吗从前我就想问了,主公想要新式海船做什么呢若是为了南方的珍宝,也不急在一时。”

    阿生似乎没在听,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东莱从前是胶东国,刘氏一家独大。他们毕竟是宗室, 要记得保持尊敬, 见面礼要给足,土地购买手续要齐全。再一个,海边最重要的是提防海啸风浪, 高处要修建避难所,预警和演习也不能拉下。若是可以,多招募识水性的渔民,我们以后大多是要在水上讨生活了。”

    “主公这是何意难道要往东莱长住吗”

    阿生抬起眼“看来我不明说,孔先生今日是不会放过我了。”

    孔墨一拜“墨愚钝,还请主公明示。”

    “唉。”

    防氏见阿生叹气,连忙出声阻止“主人若是不愿,必有主人的道理。”

    “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考量。”阿生摇摇头, “目标明确, 你们才能有动力。只是这话说来略长了些。”

    “墨不怕话长。每与主公对论, 都有心胸开阔之感。主公请。”

    “上一次丰收, 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去年旱,减产超过八成。这个冬天更是一颗雪都没下。若是今年亦是大旱之年,百姓家中就没有余粮了。”

    孔墨睁大了眼“主公的意思是”

    “自我出生以来,中原受灾的年份几乎占了一半,差不多没过几年太平年景就有连绵的灾荒。如今春汛不至,颍水的水位已经降到历史最低,只怕是新一轮的大灾要到了。反倒是南岛已经丰收六季,除了自足还有存粮。我怕受灾,才急着将谯县和雒阳的孩子们往南方送;也正是怕饥荒,才命令南岛开荒新田。

    “但无论是将南岛的粮食运来中原,还是将中原的灾民送到南岛。运量一大就不得不依靠大型海船。”

    孔墨被说急了“但是我们现在造船,最快也要一两年才能完工啊。”

    “所以,我说来不及了啊。父亲前几年是闲职,叔祖父身体渐衰,我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大灾将近才发现运力不够,真是后悔”

    孔墨一拱手“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主公放心,我以流水法造中型海船,能大幅缩减工期。今年年末之前就能为主公运人运粮。”孔墨一旦认真起来,技术上是非常靠得住的。

    阿生给他叩首“人命关天,安全至上。先生保重。”

    孔墨和防氏连夜就上路了,就连原本能在颍川集训一个月的孩子们也只紧急补课了十天,就在家丁的保护下往青州而去。

    时间紧迫,她需要在夏季来临之前将妇婴堂系统的重心从缺粮的豫州、司隶移到相对平安的青州、兖州和海南。曹家的主人们不会因为两年大旱而饿死,但数量已经超过两千的孤儿们就不好说了。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天降甘霖的可能性,然而将希望寄托在朝代末年的老天爷身上恕她不敢。

    阿生除了强压住心头的焦虑外,还要给病中的曹褒侍奉汤药。

    一个红纹黑底的木质食盒,上层是药汤,下层是咸淡适宜的鱼粥。阿生亲自拎着食盒的手柄,跟五叔母韩氏一起往曹褒的院子走。春日当空,身后的婢女们举着笨重的布伞给主人家遮阳。

    “阿生最近总是愁眉不展呢,可是为了阿翁的病”

    “我想着,要不要去学中医。”常年剧烈的头疼,且有不断加重的趋势,上周还出现了间歇性失明。她怀疑曹褒是得了脑瘤,肿瘤压迫视觉中枢,但没有x光没有核磁共振成像,她无法确诊。

    她曾隐晦地问过曹褒想不想尝试开颅手术。曹褒当然是表示自己活够了,就这样吧,不想在自己身上折腾惊世骇俗的办法。毕竟曹褒不是曹腾,彼此之间的信任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再加上条件简陋风险太高,只能就此作罢。

    像是要发泄什么一般,阿生暗地里用半大不大的双手解剖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鹿。她的心肠越来越硬,接二连三的无能为力产生巨大落差让人麻木,接受曹褒的死亡仿佛也没有那么难了。

    曹褒死在二月,跟曹腾相差无几的忌日。但不同于那年的风雪,今年炎热得仿佛夏日提前到来。

    天上大约有九个太阳吧。

    按照曹褒的遗愿,他的棺椁被送回谯县,葬在了曹腾墓的旁边。这位一生无功无过的太守,就这样长眠在泥土之下,墓穴简陋得几乎配不上他太守的身份。

    曹嵩不能为他丁忧,曹操和曹生也不能为他守孝。这位给予了曹魏血脉的老人,甚至没有在史册上留下只言片语,就淹没于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之中。

    伴随着曹褒的逝世,第一代曹家人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再没有人能够知道年轻的他们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贫穷和屈辱,只有蒸蒸日上的曹家第二代,和蛰伏在青春里的曹家第三代被留了下来。

    “阿生还请节哀,以先太守的年岁,算是喜丧了。”暖得跟个小太阳似的荀攸安慰她道。

    阿生两条腿垂在牛车边缘“我一直都很节哀的,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几年前,叔祖父带我和阿兄遍游颍川,求学无门。最后我们到达颍阴,走的就是这条路。彼时路旁的田地里一片郁郁葱葱,即便是四处流浪,也给人能够向天高歌的余地。但是现在”真正的赤地千里啊。

    身上沾满黄土的饿殍倒在路边。

    运气好的暴尸荒野,运气不好的就被人拖走下锅了。大旱之年什么都缺,只有枯死的柴火不缺。

    荀彧四岁,粉嫩嫩的一个小娃娃,好奇地趴在横梁上观察满世界的黄色和褐色。“诶,那里有人。”他伸着食指指向路边枯黄的草丛。草丛里两个精瘦的男子正抬着一具妇女的尸体,鬼鬼祟祟地往灌木丛里跑,被荀彧的声音惊吓到,投过来四道狼一样的眼神。

    阿生敢肯定,要不是荀家的牛车旁有二十名身强体壮的护卫,荀彧一定比那个死掉的妇女先下锅。

    荀衍连忙将小荀彧从横梁旁抱开,一手捂住他的眼睛“阿彧不看不看,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荀彧一边踢着小短腿挣扎,一边喊道“不嘛不嘛,阿生也在看。”

    阿生今天没有兴致逗荀彧玩,而是跟坐在车中央主位上的荀爽说话“我以为今年若继续旱下去就会有饥荒,没想到去年的大减产已经让小民伤筋动骨了。还不到四月,就饿死了这么多人。”

    “阿生对于这样的情景有什么看法吗”荀爽问。

    “我这样智慧平庸的人都能够在冬天看出大旱的预兆,而赈济却至今未到,这是朝廷的失职。”阿生板着脸,甚至带上了肃杀之气,“百姓奉养朝廷千日,不就是为了这一时吗”

    荀彧终于从哥哥手里挣脱出来,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阿生“书上说百姓侍奉君主就像子女侍奉父亲一样。怎么在阿生的嘴里,忠孝也是要有条件的吗”

    “忠孝当然是有条件的。”阿生脱口而出,“人要先活下来,才能讲忠孝。死人要怎么讲忠孝呢”她突然站起来,指着刚刚两个偷尸体的饥民离去的方向“阿彧方才所见的,难道不是两个死人抬着一个死人吗”

    小伙伴们都惊悚了,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阿生”荀爽喝止她,“为什么就要这么偏激呢”

    阿生被老师训斥了,没还嘴,慢慢跪坐回原地。随着她坐下,两行泪水就滑了下来“我一恨自己无力,二恨自己天真。”

    “罢罢罢。”荀爽拿学生哭鼻子没办法,“不就是要粮吗本来同乡遭灾,荀家也不能一分不出。我们家出五千石,就当做朝廷赈济到来之前的应急吧。”

    曹褒死在任上,而新的颍川太守还没有到任,天灾下的颍川群龙无首。阿生不得已,只得跟曹炽曹胤等人四处向世家借粮,怎么的也得把场面撑到新太守到任,不然曹褒死都死不安宁。

    荀家肯出五千石,绝对是慷慨的。毕竟曹家如今没名没分,这个忙帮了看不到任何收益。再加上世家也同样受灾,虽然不至于挨饿,但存粮的压力加大是一定的。阿生擦擦眼泪“这五千石算我借的,十年内必定双倍奉还。”

    荀爽挥挥手,下令车队往回走。“你去忙吧,有我家出粮在先,再跟别家借粮想来会容易不少。”

    阿生也不客套,拿到了荀家仓库批粮食的竹签,就跳下牛车跟着荀家的管事离开了。

    荀彧看看六叔,又看看骑马离去的曹生,撅着小嘴不说话。

    “阿彧想什么呢”荀衍逗他。

    小豆丁托着下巴“我什么时候能够像阿生这样厉害就好了。”

    有自己的看法,背负自己的责任,敢于立下承诺,都像是大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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