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论党锢

    “阿生是怎么看待党锢之祸的呢”荀谌忍不住问道, “阿生的立场跟我们不太一样吧。”

    “你问我的话”阿生侧头思考,“宦官中有眼界有才能的人,一百个才能出一个;士人好歹十个中能出一个。若非要拿士人和宦官相比,自然是士人掌权对百姓来说要更好一些。”至少世家还要脸, 大部分宦官强取豪夺的时候连脸都不要。

    小荀彧比哥哥和大侄子都机灵,知道阿生还有下文,主动替她接了个连词“然而”

    “然而,从最初的本质上来说, 这是一场皇权对抗贵族,中央对抗地方的战争。”

    “啊”荀彧瞪圆眼睛呆呆地看向阿生。只见阿生目光游离, 声音越来越低, 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微微眯起, 嘴角微微勾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生”荀攸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党锢之祸重大, 李膺、陈寔皆是仁慈正直的长辈,却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我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可笑之事。”

    阿生一愣“不, 我是想到了一些别的。”

    “愿闻其详。”

    “党锢之祸重大, 一概而论以我们如今的阅历和眼光是很难说清的。不如以小见大,仅仅以李公之事为例,辩论一二。”

    李膺抗命, 是这次党锢之祸的。

    说起来还是要跟连年的天灾扯上关系, 皇帝为了应对灾祸, 除了大搞祭祀外,还有一种积德措施叫做“大赦天下”。皇权肆意凌驾于律法之上,本来也没什么,上千年来中国人民都已经习惯了。大赦嘛,是好事啊,是德政。偏偏这场大赦被宦官利用了,他们贴身服侍皇帝,消息比其他人灵通得多,自然就提前知道了大赦的时间,故意让门人属下在大赦之前获取了不少违法利益。等到大赦的旨意一到,所有罪行一笔勾销,岂不美滋滋

    出身高贵性格孤傲的李膺能忍吗

    当然不能忍。于是这位刚刚上任的河南尹不顾大赦的命令,将自己地盘上的阉党该杀的都杀了。这下皇帝不干了,大赦的命令是皇帝下达的,李膺的行为妥妥的是抗旨,在藐视皇帝的德政。李膺为什么敢藐视皇帝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声望极高,背后有一大群姻亲故旧给他拍手叫好。皇帝越想越气,要给李膺治罪,但满朝堂的士大夫十之八九都替李膺求情,皇帝就将求情的人都记到了不许当官的名单上。“你们滚吧,朕不跟你们玩了。”再加上宦官们趁机怂恿,打击异己,最后牵连越来越广,终于酿成了党锢之祸。

    “李公之事,前因后果我们都是知道的。”阿生坐正,直视对面的小伙伴们,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大赦天下是错误的吗”

    荀攸迟疑了一下“不是,大赦是陛下的仁慈,但仁慈不该用在宦官身上。”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作恶多端但是被大赦宽恕的其他罪人,就没有恶了大赦宽恕的所有人都是罪人啊。既然如此,为什么同样的罪行,不是宦官一党的就可以被宽恕,而是宦官一党的就不可以被宽恕呢”

    荀攸闭嘴了。

    荀谌接口道“虽然旨意是一视同仁,但人心里总有个评判标准。有些人作恶多端又狡猾,常常凭借权势躲避法律的惩罚。不能用雷霆手段消灭隐患,等到能让他们伏法,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深受其害。”

    “阿谌既然认为李公凭借道义作出的判断要高于皇帝的旨意,那我们只要有道义就足够了,还要皇帝做什么呢还要律法做什么呢”

    “呃阿生你别”

    阿生冷着脸说道“一个个就凭自己的道德观念做事,完全不听中央指挥,换做谁当皇帝都忍不了。今日是李公这样的贤明的人违背律法,能得到人人称好;明日换做一个愚蠢之人凭借自己的道德做判断呢后日换成一个贪官污吏凭借自己的道德做判断呢”

    荀谌长大了嘴“你”

    “李公自认为正义,或许他也确实是正义的。然而凭借大义抗旨的风气即便是正义的,也不可以开,因为它是在毁灭王朝威信的根基。用蔑视律法的方式去打击宦官,就比藐视律法的宦官们更高明吗我怕从此士族和宦官都会为了毁灭对方而不择手段,那才是更恐怖的事情。”阿生一口气讲完,伸出第二根手指“问题二以暴制暴,可乎”

    室内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阿生伸出第三根手指“我还有问题三,律法”

    “主人,饭菜已送到。”

    阿生放下右手“送进来。”她露出一个笑“哎呀,我们也就随便说说,于改变现实没有任何作用。吃饭,吃饭最大。”

    荀谌荀攸这才将提到喉咙口的那口气吐出来,相视苦笑。他们若是晚生两千年,就能够知道这是法治思维对人治思维的诘问。但现在,他们只能感受到原本光鲜亮丽的东西被锋利的逻辑肢解得支离破碎。

    “你越发不得了了。”荀谌嘟囔,“我必定要告诉六叔。”

    阿生连忙后退半公分“我可不曾诋毁名士。能够不畏强权,就算做得过界了,从本意上来说还是比同流合污可贵得多。”

    荀攸叹气,刚刚那句“以暴制暴,可乎”太过振聋发聩,后面补上的这句再平和都显得有些敷衍。

    相比较起来接受良好的是荀彧。他一边对着自己盘子里的豆腐流口水,一边还要问阿生“但是如今吏治败坏,宦官为非作歹。贤明的人要对抗他们,该怎么做呢”

    “我若是知道,我就能当三公了。”阿生敷衍小朋友,低下头去吃饭。大灾后的每一颗粮食,她都吃得很珍惜。

    小荀彧不死心,等到吃完饭了还来继续纠缠她“阿生看得跟我们都不一样,自然也该有不一样的解决之道。你不要因为我年纪小而敷衍我。”

    解决之道当然是新制度啊。宫廷制度、法律制度、土地制度、教育制度和官员选拔制度都要推倒重来。而在此之前,上层建筑的革新需要底层生产力的支持。阿生抱着一个花盆喊送客“朝廷争斗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懂,我只会种花做饭。”

    小荀彧泫然欲泣“阿生敷衍我,连一个花盆都比我重要。”

    阿生抬眼望天“不光比阿彧重要,对于我来说,这个花盆比整个党锢之祸都要重要。”

    “看上去就是很普通小芽,长着两片绿叶,也没有花。这个是什么”

    “这个叫番花。”阿生含糊了一句,“我等了足足三年才等到了一块番花的根。”坑爹的空间,这么一点块根,光是培育足够用来大面积种植的幼苗就得花上几年吧。

    明年她将亲自南行,将这点宝贵的幼苗送到南岛上。一直到董卓之乱之前,她都不打算让这个东西外流。虽然阿生对于黄巾起义仅仅只是记得一个名字而已,但她清楚地知道番薯,原理上是可以给东汉王朝续命的东西。百姓一旦吃饱了,就不会起来造反,但反过来会让腐朽的制度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延续下去。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阿生不光不能让东汉的寿命延续,还要促使它的崩溃。

    要怎么做呢

    做坏事什么的明显不是她的长处,因此她从出生开始思考了十多年都没能拿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震荡全国的消息从雒阳传来。

    皇帝刘志驾崩,享年三十六岁。

    谥号桓。

    虽然他在位的最后一年因为发动党锢之祸被世家黑了一遍又一遍,但临到死了,官员们还是给他一个不错的评价。

    辟土服远为桓,克敬勤民曰桓。

    桓帝时虽然军费开支大,但靠着张奂、段颎、皇甫规这些将领的努力,对外从没有打过败仗;且桓帝还算是比较能够压服众人的一位皇帝,五侯贪赃枉法最后被惩罚了,外戚梁氏为非作歹最后被剿灭了。除了已经成为大势所趋的世家、几千年来的德治体系,以及层出不穷的天灾是他干不翻的之外,要说明显的施政方面的大错,还真不太找得出来。

    尽管跟桓帝有祖父的仇恨在,但到了举国为哀的时候,阿生还是同情桓帝的。他并不愚笨,也并不残忍,是东汉末年的这道救国之题太难了,难到可以消磨一个人的雄心和生命。

    汉桓帝走了,只留下了三个公主,没有皇子可以继承王位。

    世家出身的窦皇后升级成为窦太后,太后的父亲著名士人领袖窦武为大将军。他们在商议后将一位十二岁的刘氏宗亲迎立为新帝。

    一切,表面上像是当年梁冀和梁太后故事的翻版,但还是有了细微的不同。

    第一,窦武不同于跋扈的梁冀,他是士林的精神领袖,道德楷模,“三君”之一。

    第二,不同于桓帝刚刚登基时以曹腾为首的宦官集团的低调,如今宦官和士人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且双方都已经尝过了用血腥手段消灭敌人肉体的滋味。

    伴随着懵懂的小皇帝的车驾进入京城,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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