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帐后曹操就拉下了脸“去查查,谁把我要回雒阳的消息传出去的公孙家的探子都进家门了, 我们还不知道呢”
他阴沉的脸色让曹昂都有些怕。小少年握着小弓跟父亲跑进帐篷, 指关节都发青了, 要不是丁氏嘘寒问暖, 小孩子还缓不过劲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吓人”
曹操气鼓鼓地不说话, 于是丁氏就哄曹昂开口。曹昂毕竟是当做继承人养大的,喝了一碗热茶就压下了惊恐, 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对话内容纹丝不差,还要加上神情描写。
曹操哼一声“阿昂倒是记性好。”
曹昂眨眨眼。
于是曹操继续说“公孙度这个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难怪在冀州刺史任上当不长久。”
“那父亲为何要帮他引荐”少年音清清脆脆。
“宁得罪君子, 不得罪小人。”曹操说。
“若要得罪小人,就得一击必杀。”曹生说。
“且我只说帮他引见何大将军,能不能得官还要看他自己本事。”曹操继续说。
“且此去雒阳千里之遥,公孙度一旦离开, 其他世家的目光都盯着郡城周围的富庶之地, 边境商队就是我曹家一家独大。”曹生继续说。
曹昂使劲吸收黑墨水,黑墨水。
虽说公孙度想离开辽东对于曹家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但该查的内鬼还是要查。这次泄露的是个无关紧要的消息,但下次呢
“大郎欲返回中原,本就不是机密。”秦六慢斯条理地说,“采买早有变动, 针线上也赶着裁制赶路的斗笠和外袍, 更不要说随行的护院小厮早就接到通知, 就连丁夫人身边的侍女也是知道的。有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太多了。”
阿生靠在软垫上暖手“话不能这么说。公孙家所在郡治距离汶县少说也有两天的路程,想要跨越这段距离传递消息的,没有一定的脚程是不可能的。这就排除了一大批人。再加上以公孙度的心眼,不会相信道听途说的消息,万一弄错了岂不是在阿兄面前丢脸那就说明传信人足够有分量让公孙度相信,也同时说明消息的经手人不会很多。但难就难在偏偏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其实不是难找,是主人不愿意相信罢了。”
阿生猛地抬头,眯眼打量他。
“许是安郎从几位小郎君那里听说,不小心漏给了那两位沓氏罢。冬猎前不久他才在赵家庄见过他那两个姑母,时间也恰恰对得上。”
“不可能阿石全程盯着他。如果有发生这样的事,不可能不回禀。”
“阿石也不能阻止姑侄间说两句亲密话。”
阿生半天没说话,然后就露出一个笑,怒极反笑的那种笑“秦元蜂,你不要偷懒。不管是不是从安郎那里漏出去的,你都当不是他的去查。先把别的漏洞都堵上了再说。”
秦六低头行礼“这是自然。”
阿生这头将所有人口上上下下梳理了两遍,没查出个所以然了。至于相对来说更漏风的曹操那里曹老大就没想过要细查。他有他的骚操作。
自打冬猎过后,曹操和公孙度之间的塑料兄弟情更加热烈了起来。今天我来找你喝酒,明天你来找我练武,后天大家一起带人巡猎塞外。等到了临近年关,曹操甚至举家到公孙度那里拜年,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模样。
酒宴上,两人都有些喝红了脸。曹操就搂着公孙度的脖子问“升济啊,嗝,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从哪,那个,嗝,听说我要回雒阳的”
公孙度醉眼朦胧地指着曹操,呵呵笑“孟德啊,任你聪明绝顶,你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啊。”他勾勾手指,示意曹操把耳朵凑上来。“是沓氏那个女人,我早觉得她心怀鬼胎,想挑起我们两家内斗,好给她家报仇。不过孟德坦荡,岂是贱婢小人可以推测的。”
曹操目光闪了闪,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继续借着酒醉打哈哈“嗝,那是升济的家事,嗝,家事。”
公孙度不愧曹操给出的“心狠手辣”的评价,第二天,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就送到了曹府上。
“看来还真是沓氏那里流出的消息。”曹操盒上血腥味刺鼻的木匣,“阿生的消息网遍布辽东,公孙度不知道我们这里查到了多少,他不敢弄个替罪羊来糊弄我们。”
阿生脸都青了“沓八娘不可能在我们家里有眼线。当年的沓氏老宅的下人都不在了,就连稍微有点关系的都在大连务农呢。”
“你呀。”曹操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又不可能跟个孩子计较。只是他到底跟我们有灭家之仇,你且当心些吧。”
曹操也怀疑沓安。
不,几乎是认定。
阿生没法,只得赶在曹操动手前将沓安迁到汶县最北面的毛屯村。毛屯村除了移民的青壮年,还有四处投奔而来的混血,以畜牧为生,相较别处的农耕村要艰苦不少。曹操没在意阿生的小动作,收拾收拾行装,准备和公孙度一道上路了。
曹家上下对于沓安的离开表现得很冷漠。或许有些同情,也压服在曹家的共同利益之下了。丁氏担心阿生的状况,特意请了她来喝茶,煮的还是北地极其珍贵的桂圆糖。
“这回是孟德做得不厚道。”丁氏开口就道,“二郎喜爱沓安,怎么都得给孩子留些脸面。且安郎也不是故意的。”
阿生捧着杯子不说话。
外面的北风还在吹,吹得雪片从地上飞起,白茫茫一片。
丁氏探身过来,轻轻拍阿生的手“你要不,去育婴堂收养个孩子”
“不了。”阿生将杯中的糖水饮尽,“孩子都是债。”
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的,只有曹操的三个孩子跑来给沓安求情。连曹榛都是关心慌乱的。最着急的是曹铄,平时的小透明脸都急红了,直往阿生怀里扑“二叔,你将安郎接回来吧。他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夭折的曹铄算是被养住了,八岁的孩子沉甸甸的让人抱不住。阿生揽了小侄子在怀里,轻声说“我也不相信安郎会这么蠢。”
“那那”曹铄眨着通红的双眼,期盼地看着阿生。
“傻孩子。你看你阿兄,他就没那么着急。”
曹昂不愧是长子,遇事更加稳重了。小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昂知道二叔定有打算,还请二叔教我。”
阿生将已经安静下来的曹铄放回席子上“八娘虽然死了,但传消息给八娘的人还在,九娘也还在。只要安郎过得不好的消息传出去,他们总会动起来的。”
她总归是能够为沓安证明清白的,只是这未必就是个让人幸福的结果了。
黑夜沉如墨,没有月光,连雪地都是黑色的。毛屯村被大雪压坏的土墙才修了一半,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村里自然是有乡勇值夜的,但他们毕竟不可能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豁口看。今夜又是除夕,村子中央燃起了篝火,酒香肉香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钻。
于是换班就格外频繁。
村民淳朴,互相帮忙,总要让人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就在某次轮值的当口,一个黑影就乘人不备从土墙豁口处钻入了村里。不到十分钟,他就又钻了出来,怀里已经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黑影在雪地里快速行走,仿佛黑夜对他的视力全无影响似的,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村外用作砍柴的小树林里。树上栓着一匹高头大马,马旁边等着个穿披风的女人。
“孩孩子呢”女人颤抖的声音问。
黑影将那个包袱塞到女人怀里。这个时候,就能看出黑影比女子要高上一个头,妥妥是个壮汉。而那个被他轻松抱着的包袱里,竟然是个熟睡的孩子
“快走”男子压低了声音催促,“商队一个时辰后就要启程,错过了时辰我看你们怎么办。”他将女子扶上马,牵着缰绳还没走两步,周围树林中就亮起了一排火把。
更加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一个清朗的声音“让我曹家的马匹,驮着我曹家的叛徒,合适吗”
“簌簌簌。”
久经沙场的人听得出来,这是弓箭拉弦的声音。那壮汉松开拉马缰的手,慢慢跪下来“二公子。”
九娘将沓安抱得更紧了,她不会下马,只能僵在马上。
秦六亲自走上来,“咔咔”两下将男人的双臂脱臼,然后才掰起下巴将那人的脸展露在火光下。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不是阿生能叫出名字的人,但免不了有些眼熟。
“卫冰,辽西人,二十六岁,七年前加入少年骑。”
“原来是少年骑,难怪身手这么好。能将一个弱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出来,不容易啊。”阿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七年的老人了,阿兄该伤心了。”
卫冰跪在雪地里,脱臼的痛苦都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劳动了二公子和秦总管,是属下的不是。”
阿生微微蹙眉“你怎么和沓氏的人牵连到一起的亦或是你和我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怨”
卫冰移开了目光,又把头低了下去。“泄露了主家的秘密,我本就打算以死谢罪的。二公子就不要问了。”
这算什么阿生一时不知道该拿这个硬骨头怎么办。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那头卫冰却是磕了个头“此生是我愧对大郎的信重,来生必当牛做马偿还恩情。只是安郎小儿对此一无所知,还请二公子网开一面。”然后就一头朝枯树撞去。
秦六连忙上前拉住他,然而卫冰软绵绵的胳膊根本无法有效的牵引。就差了一点,锋利的断树枝划开卫冰的脖颈,鲜血喷洒在雪地上,滋滋作响。
他是看准的。久经沙场的汉子知道什么样的角度,和什么样的硬度能够致死。
这着实是出乎秦六的意料。他确认了卫冰的伤口,然后起身摇了摇头,给阿生告罪“是我自大了,就应该锁住他的。”
阿生抬头,用目光锁定在马背上发抖的沓九娘“看来,真相如何,只有你能告诉我了。”
真相出乎意料的简单卫冰喜欢八娘。
只是当初屠杀沓氏的时候,卫冰也是参与者,所以这份爱慕从一开始就注定修不成正果。八娘嫁入公孙家后,卫冰多有帮曹氏送节礼,期间或许还有内宅发生的种种危机,总算双方是日渐熟识了。此次曹操要带人回中原,卫冰也在名单上,他去给八娘辞行,就被人给套出了话。
九娘的供词被送到了曹操的桌案上,双胞胎相对无言久久没有说话。
“卫冰可惜了。胆大心细的人才,放在谍部都毫不逊色。”
曹操的眼眶已经红了“他若是当年说与我,我将沓氏赐给他也不是不可以”
“似乎是八娘的遗书里,求他保护安郎。”
曹操擦擦眼睛,站起身,回中原的队伍已经在府邸前等了一刻钟了。他是领队,不能在下属和公孙度面前露怯。“卫冰,按战死给抚恤。沓安和沓九娘,你看着办吧。”
阿生点点头“九娘说,公孙度有些残暴,阿兄还要多加小心。”
阿生没有说出来的是,九娘已经自缢了。全身上下多处鞭伤和烧伤,自尊心强烈的九娘没有办法忍受曹家同情的目光,再加上她看清了阿生想救安郎的良苦用心,因而走得无所顾忌。他们这些罪人走干净了,沓安才能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她也没说出来卫冰的父母兄弟皆已离散,抚恤根本无从谈起。
毛屯村外立起两个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冢。一个里面埋着沓九娘;另一个里面埋着卫冰和八娘的头颅。
沓安在毛屯村里分到了一间小屋,阿石和一对谍部的夫妻将在此驻守。等到毛屯村的小学校建起来,会给沓安一个入学的名额。
“命运对你不公,”那个他在心中喊“阿母”的人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好读书,考到大连来。”
“您会在那里等我吗”
“我在那里等天下众生,包括你。”
那个被故沓县遗弃的孩子,终究没有留住他的阿母。回乡的路洒满白雪,茫茫没有尽头。他跪在路的,失声痛哭。第一次,发泄的,疯狂的,破坏了他秀美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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