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 湛江坞堡中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宣告又一个曹四代的诞生。
正是第二季稻谷灌浆的季节, 交州却迎来了三个丰年之后又一次特大台风。即将成熟的水稻被连根拔起, 飞出几十米后又被暴雨击打在地上。
抢收
虽然谷粒尚且干瘪, 但只能抢收
下到平民百姓, 上到曹生本人,都身披蓑衣脚缠重物跋涉在狂风暴雨里,只求能从天灾中挽回那么一分两分的损失。
整整三天, 城市下水道和农田水渠疯狂排水, 终于在即将崩溃的前夕迎来了云销雨霁的那一刻。阿生抬起头, 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掉。她望向突然出现在西方的霞红, 有一瞬间的愣神“风停了”
旁边抢灾的士兵和农民们已经脱下蓑衣大哭起来, 又哭又笑。
大火星划过天际, 如一道红色的流光向西坠落1。曹玉第一个孩子,就诞生在这个灾难消失的黄昏。
小姑娘重七斤八两, 大名还没有, 小名却已经传遍了交州各郡。曹玉管她叫流火姬。
从来单名为贵, 双字为贱。但所谓金字塔顶峰就是用来打破常规的, 一个以“流火”为名的嫡长女, 之于岭南的意义只怕比后面可能诞生的弟弟们都要重要。
流火姬满月,正值秋收节。往常只会以工代赈的“岭南王室”第一次做了赔本买卖, 不光免税, 还向灾区免费分发了救济粮。
统治家族的喜事是全境的喜事, 统治家族的利益和治下每个人的利益息息相关。这种润物无声的暗示, 也是政治手段之一。这个秋天过后,交州的老农都能够说出流火姬的父母长辈二三事来。
一出生就被打上政治烙印的小姑娘在襁褓中吐了个泡泡,咂咂小嘴继续睡觉。她还不会翻身呢。
阿生对她是有些愧疚的,抱了好几回,衣服玩具比原本预备的翻倍。要不是之后她病倒了,各种事物又堆上来,恐怕还要再宠下去。
南海边的秋季不算冷,但室内依旧燃着小火炉,上面煮着一壶枸杞茶。
阿生合衣躺在榻上,由华旉给她的眼周施针。能够给她施针的,也就只有华旉了。
“积劳成疾。”华旉收针,依旧是那副“医病不救命”的态度,“只是目视模糊的急症,还是好的。你再操劳下去,怕是要折寿。”
阿生披衣坐起,等婢女给她的眼周敷药缠带。“我停不下来元蜂,元蜂,我知道你在屋里。”
秦六无奈“主人,您需要静养。”
阿生蹙起眉头,即便是眼睛被布条遮住了,依旧气势逼人“念。”
“长安来的消息,董卓修建董家宗庙,已经完工。”
“他要称帝了。”阿生按住太阳穴,一下一下揉,“阿兄仍然跟袁绍一同攻打袁术吗这仗拖得太久了,兖州没有这么多粮。我想想,我想想你继续说。”
“幽州的消息,袁绍已经回到冀州,与黑山军多有摩擦。”
“这么说来”
“这次讨伐袁术是失败了。”秦六清晰地说道,声音里没有情绪。
“阿兄呢粮尽撤兵,怕是够呛。兖州真的四战之地,先有黄巾,后有袁术,北面的袁绍心思叵测。东要防范陶谦的骚扰,西要防范董卓的入关。然后呢,他是不是还要去救小皇帝”
华旉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黑暗里传来“啪”的一声纸张合上的声音。“您是曹辽东,岭南王。请恕我直言,您没有后代,那您的身体就是两地安危的根本。别人家是否作死,是其后该考虑的事情。”
“你逾越了。”阿生端坐在黑暗中,声音如凉水,不带半点涟漪。
噼啪,小火炉的火焰爆出两声脆响。枸杞茶开了,药香弥漫。
许久没有听到秦六的回话,阿生朝前伸出手,顺着他粗糙的衣袖往上摸,最后搭在他的肩膀上,死死按住。
“元蜂。”
“我在。我想要一个解释。”
曹生沉默的时间足够久,久到秦六以为这又是一个无法触碰的禁忌。她却开口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前秦将赵佗在岭南称王,自以为可以避开秦末汉初的乱世。结果等到中原一统挥师南下,五世王朝土崩瓦解。你要我安安静静地守住一地,就不怕百年后旧事重演吗
“交州以北是荆州,东北是扬州,西北是益州。没有天险阻隔,哪一路都可能南下。我们与中原早晚有一战,元蜂啊,这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问题。”
随着又一声炉火的脆响,耳边响起秦六艰涩的声音“您常怀忧虑,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呢”
阿生突然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令人怀念的东西。“也许,等到曹氏的版图有秦汉那么大,我就能够休息了吧。”她朝着房门的方向昂起头,让外面的日光照在蒙眼的布条上,视觉还能够捕捉到光线,她也还有再奔波的余力。
冬去春来,暖风自南岛一直吹到郁林郡以北的洞山。这里是益、荆、交三州交接处,历史悠久的三不管地带,也是曹氏的旗帜最后进驻的地方之一。
一条清澈的柳江从洞山西面更高的山峰上发源,在南方充足的降水下快速发育成大河,滋养着两岸数以千计的蛮人部落。居住在上游洞穴中的叫洞族,居住在下游水寨里的叫河族。
当然了,这是近年来汉人所发明的称谓,比原先的“生僚”、“骆越”要好听,也比“捕鱼划船的那些人”、“以森林为家的那些人”要简洁,所以渐渐被少数民族所接受,用来互相称呼。
就比如现在,蒙家寨的族老和巫婆聚集在一起,就是这么说的“山下的河族人投降了汉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坐在下首的一个老头一边捉虱子一边打哈欠“投降汉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祖祖辈辈都投降过。农具、盐,都得从汉人那里来。”
他的话引发众怒,寨主蒙林一把抓住老头的领口,像拎小鸡似的将他提起来了。要不是坐上首的婆婆及时喝止,只怕老头的牙齿要保不住。
“汉人抢我们的稻谷,抢我们的女人。好不容易十几年前打跑了,这次又来”满身肌肉的中年汉子咬牙切齿,“咱们可不是河族那些软趴趴的东西。我去联合洞族各部,共同抗敌。”
蒙家寨位于柳河中游,顺流而下到达河族的地界不到半天航程。要是汉人打上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蒙家寨。别的洞族可以往山里一躲,他们可舍不得这片祖祖辈辈经营的土地。
蒙家寨是绝无仅有的住木头房子的洞族呢他们还在山坡上开发梯田种植水稻
蒙林离开集会的竹楼,准备吃完午饭就收拾行装上路。然后,他就看见自家二女儿一脸惊慌地跑进屋里“阿父阿父不好了,三弟四弟带着小妹偷船玩,跑下游去了。”
“什么”蒙林直接取了墙上的弓箭,“两个小崽子这种时候给老子惹祸”
身穿蓝色土布的小姑娘哇一声就哭了“我找他们半上午了,才听雨娃说的。雨娃说下游三河城里在办祭典,凡是小孩都有糖吃。三弟和彩婶家的独苗,就带着几个小的要去瞧热闹。雨娃扭了脚,才被撇下了。”
中年汉子心里一下就凉了,感情偷跑的还不只是自家的熊孩子。这时候,外头响起嘈杂声,蒙林一下子就听出了彩婶的声音“我家阿虎,我家阿虎,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该怎么办呀”
蒙林一个头两个大。还能怎的,寨子里的青壮年全副武装,去找熊孩子去。
三三两两凑足了四十人,或拿弓箭,或拿锄头,正准备动身,就在村口被婆婆给拦住了“三河城是汉人的大城,有铁甲军上千,河族上万。你们这点人是准备给人塞牙缝吗”
“阿婆,”蒙林沉声道,“足足十一个娃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我们没法放着不管。”
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展现出一种岁月遗留的残酷“孩子没了,可以再生。青壮没了,就没人打猎,没人种田,整个寨子都要保不住。”
她背过身,佝偻的身体像一尊神像一般伫立在村口“要走,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吧。”
“阿婆”蒙林又惊又怒。
但跟在蒙林身后的汉子们犹豫了,神婆的权威深入人心,况且她所说的道理也确实是道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青年父母和老人们就在村口对峙,直到阳光都偏西了。
远处的河边突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伴随着蹩脚的汉语“汉大人,前面就是我们家。”
“汉大人,我阿姆做的猪肉可好吃了。”
“汉大人,我家的楼房最干净,是阿父亲手盖的呢。”
最后这一句,是蒙林家的小女儿的声音。蒙林面色一变,就往河边跑。跑到小码头边上,就看见那几个熊孩子围着一个穿宽袖大装的汉人,往山寨方向走。后面跟着整整二十人的卫兵队,步伐整齐,沉默无声。
孩子们都带了鲜花花环,衣兜鼓鼓囊囊,背上还背着面具啦,纸风筝啦之类的小玩具。一看就是收获颇丰的模样。
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位“汉大人”,步伐有些艰难,但依旧面带微笑。“既然到家了,就和父母招呼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诺啊”孩子们四不像地齐声应诺,然后嘻嘻笑着跑父母怀里撒娇。只有彩婶家的阿虎还扯着“汉大人”的衣袖“汉大人不吃我阿姆做的猪肉吗”
“汉大人”望望成人脸上的戒备和孩子脸上的渴望,为难了。
最后,还是老阿婆跨前一步,用含混不清的汉话说道“犬子淘气,劳烦大人。大人若不嫌弃,还请入寨做客。”
嘿呦,还文绉绉的,只可惜“犬子”、“大人”这些名词都用错了。
阿生望了眼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心里就有了底。她笑道“承蒙厚爱,却之不恭。”
凡是种田的民族,都是最容易驯服的民族。洞族不习惯交农税,可以用盐税替代。山中不愁稻米,山中不愁猎物,但山中缺盐。握住了运盐道路,就握住了一山的命脉。
离开交州之前,能够为最偏远的三河城定下发展的方向,是这个春天最令她开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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