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送爽, 旱情有所缓解的大连港又恢复了生机。从北方的吉林郡送来奶蛋, 南方琉岛送来红薯和玉米, 对于小民来说, 不过是家中积蓄有所减少的问题,还不到吃不上饭的地步。
但管理层要考虑的问题就多了。往近的说,草原上的鲜卑可能因旱灾而寇边;往远的说,今年旱,明年蝗灾自西而来的概率就直线上升。
这就是阿生把机动性强的攻击部队调回,而将吕布派往边境的原因。吕布当甩手掌柜当惯了,不会干涉无虑城大范围养鸡的异常举动。
且这一位历史上说是擅长马上作战,但不知道是因为蝴蝶效应, 还是传说的不准确,以这十几年的数据来看, 吕布胜率更高的是守城战。
黑色长矛往城墙上一戳, 就可以威慑来敌。
而相比较之下, 徐荣是个更低调也更聪明的统帅,长途奔袭打游击的嗅觉甩吕布几条街,再加上天生的打仗运, 几乎是进攻型将领的巅峰代表。
但没用。局势要求防御, 局势要求制衡,所以徐荣只能带着他的兵在大连港码头充当搬运工装粮。一袋袋的红薯和玉米从巨大的南方运粮船上搬下来, 换到最小号的河海两用船上。运粮到兖州, 就不得不走河道, 水路比陆路的成本要低得多。
“徐将军真沉得住气。”阿生看他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地搬完最后一袋粮, 忍不住叹道。
徐荣从前的老部下只剩下不到六十人,这时候人人脸上带着不忿,与周围还能面带笑容的大连兵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副将更是重重哼一声“你也知道我们将军自然是好的。”
阿生的体系讲究兵将分离,将军换防了,士兵不换。顶头上司经常变动,那对于基层的士兵来说,只有军法和曹生是唯二可靠的效忠对象。
这对于徐荣来说无疑是残酷的。突然和自己的大部队脱离,从熟悉的草原调到了陌生的海边,被塞了一群性格不明的新部下,第一份工作居然还是做苦力
惨太惨了
换一个人也许就开始闹了。但他是徐荣,跟董卓的时候能煮人肉、跟曹家的时候能当劳模的徐荣。所以他喝止了表情五彩纷呈的副将,笑眯眯地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布巾开始擦汗。
“歇一歇,都歇一歇。今日辛苦了,晚上我请大家烤羊。”
无论是小小年纪的义务兵,还是憋着坏的老油条,闻言都喜笑颜开“谢将军”
徐荣脚步轻快地凑到阿生跟前“女君,您看,将士们辛苦,您不出两坛酒,说不过去吧。”
阿生偏开头“你该叫我华公的。”话虽如此,她还是拿出令牌批了大连驻军的临时饮酒许可。“五十袋烧刀子,二十坛杏花春,不能再多了。”
徐荣美滋滋地收了许可令“弟兄们,女君给了二十坛杏花春,这可是市价百金的好酒啊”
这话一喊出来,刚刚还面带愠色的徐荣亲兵也都喜笑颜开地高呼“多谢华公,多谢华公的美酒。”
只有徐荣的副将仍旧臭着脸,说话阴阳怪气“不知华公何时再放我等去抢鲜卑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徐荣一脚踹屁股上“怎么说话的抢什么谁抢了我们是王师,那叫论功行赏。”
副将摔了个狗吃屎,引来一片笑声。他气势泄了,也忘了自己原本的问题,只顾着捂住屁股嚎“是我错了,论功行赏,论功行赏。”
徐荣不想理这个逗比,自行凑到阿生跟前,压低了声音“女君,虽说这几年田地牛羊没少分,但这些人粗鄙惯了,没仗打就要生事。”他微微挺直脊背。“当然了,女君也是懂军事的,不必我多说。只是弟兄们抛头颅洒热血,还请女君不要让他们没了下场。”
你怎么就这么会说话呢
阿生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底金丝的锦册,册子外壳上印着烫金的辽东军印和一个斗大的“秘”字。“给。若有变故,就照此行事。彼时农部、工部都会配合你。”
徐荣大喜,接过锦册。他偏转身体挡住手,这才偷偷掀起一道缝,快速扫视起来,越是看脸上表情就越郑重。
“女君真是细心,什么都想到了。”徐荣终于将好几页的文字看完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锦册扣上,塞进衣袖里,抬头一看,只见曹生已经登上了甲板。
徐荣跑到沙滩上,大喊“女君,女君,竟然这般急迫吗”
“船小经不起风浪,秋季海上无风的日子就这么几天,当然急。”阿生在甲板上扬声回答。
徐荣连忙从码头堆积的木箱子后面拎出一个布袋,顺着栈道飞奔到船舷边上“女君,小小的别礼。”
往来各地这么多次了,阿生还是第一次从部下那里收到别礼。也许这就是曹操的部下和自己的部下之间的区别吧。
阿生板起脸“辽东的规矩,凡管事、将领之间礼送往来,不是五服之内的亲属,不可高于六百金。”
徐荣没理,直接将粗麻布包塞进了阿生怀里。“玄菟酥酪,我家一位远房姑祖母做的。我听说女君喜欢这个。”
阿生“哦”
悬挂有白兔旗的海船缓缓离港,带着十六艘小型运粮船编成的船队。阿生站在晴朗的天空下,注视着海岸线渐渐远离,直到岸边的人影连同繁华的海港一起,都再也看不见。
阿生转身,进了舱房。辽东尚且有旱情,何况中原。今年旱灾波及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只怕是袁绍、袁术和曹操都要挨饿。亲哥肯定是要帮的,但帮到什么程度,同时换取什么样的妥协,都值得商榷。
他们现在不止是自己,各自背后堆着几十上百万人的命运。
时间过去三年,曾经的青州协定显得粗糙而过时。阿生一下一下地用笔敲几案。青州还算稳定,兖州问题比较大。她没有足够的会说兖州口音的学生,这就导致年轻的小村官们难以融入到兖州的基层工作中,群众关系搞不好,那就什么都出问题。办学堂和当地世家起冲突,征粮的时候和曹操的部将起冲突。
得改。
不同地域之间派遣官员是为了缓和地域矛盾,而不是加剧。或许她得开个成年干部培训班,拉兖州当地的寒门士子去威海进修,进修完再回兖州当基层官。
若最后这个方案能够通过,将又是一个大工程威海的地位会面临剧烈变动,从一个港口中心城市转变为文教中心城市。
“主人,这什么呀看上去都长霉了。”小婢女川潭的声音将阿生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回来。只见小丫头一脸嫌弃地从布包里捡出一块巴掌大的青白色物体,又跟扎手似的扔了回去。
阿生噗嗤一声就笑了。“将长毛的外壳磨掉,里面的部分可以煮奶茶喝。”
“就和牛羊乳、马奶一样”
“从前辽东艰苦,即便是久放发酵的乳品也不舍得丢弃。因制作和保存的方法优劣,酥、酪、奶干一类,或苦涩有毒,或香醇回甘。”
川潭一边听,一边嘟着嘴处理那块长毛的玄菟奶酪。
“我当初刚到辽东的时候,为了筹备军粮,品尝过各地奶酪,共九种,”阿生失笑摇头,“数玄菟酥酪最能饱腹,又没有臭味与毒性,用作骑兵干粮再好不过了。但因为中原出身的士兵中有人对酥酪过敏,加上部分人乳糖不耐受,这才没有普及开来。后来宽裕了,有了压缩饼干,玄菟酥酪也就逐渐无人提起了。”
在她娓娓道来的叙述声中,川潭已经在小砧板上将酥酪剁成了小片。茶壶中的水沸腾,随着奶酪片入壶,水面上泛起油汪汪一片,而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则快速在船舱里扩散开来。
“这么说来,徐将军这礼还送到主人心坎上了”川小潭愤愤,“我就瞧不惯他那副对主人无礼的样子。”
阿生愣了愣,然后抬手“鲜活鲜活的,不好吗你也鲜活鲜活的。茶来。”
川潭扭了两下手,但还是倒了一碗酥酪茶,送到阿生的几案上。油脂、茶叶和盐巴碰撞在一起,朴素又温暖的乡土味道。
阿生抱着空碗,看窗外一成不变的海面。“两个月前就把元蜂派出去了,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时间拨回到一个月前,还被酷暑笼罩的长安城郊外乱葬岗尸横遍野。但最近饿死的却连腐烂成白骨都成奢求,除却被老鼠啃掉的部分,余下的大都脱水成了皮包骨头的半干尸的模样。
天色黑透,暑气依旧挥散不去。尸臭飘散在空中,慢慢麻木人类的嗅觉。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走路都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的模样,却依旧连跪带爬的拖着一具尸体往尸坑里走。
“阿姊,呜阿姊。”嘶哑难听的哭声,几乎和乌鸦的叫声相差无几。
月亮从黑云背后露出面目,惨白的光线照在女尸狰狞的脸上,也照在女尸葛丝编成的衣服上。
突然,一个冰凉的男声响起,在炎热的夜里仿佛给人心头吹了一阵寒风“她看上去可不像你阿姊。”
衣不蔽体的小孩被吓了动作都僵住了。乱葬岗旁边隆起的土坡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乞丐,脸被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底下,被月亮一照,只有一口白牙露出森森的光。
“葛丝衣服,凌云髻,虽然四肢上的肉都快割没了,但这小脸,啧啧,细皮嫩肉,一看就是衣食不愁。”乞丐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笑起来,声音里都带了两分诡异的温柔,“我若是你,就将这女官衣襟上的珠子抠下来,小了些,但也是珊瑚珠。还有鞋底,大宫女的鞋底厚,往往里头藏了碎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不是铜”
他絮絮叨叨地,在嘴巴里将尸体从头扒到了脚,最后得出了“一具肥尸够养活小孤儿几个月”的心得体会。
大约是这个“乞丐鬼”太过话唠,小男孩吓着吓着也就豁出去了。“你闭嘴阿姊是英雄,我就是饿死,也不扒阿姊身上的东西。”
“哦英雄一个被董皇帝养在宫里的女人”乞丐轻蔑地说完,然后“嘎嘎”怪笑起来。
他轻蔑的笑声像在孩子的伤疤上撒了盐,他忍不住叫嚷起来。“阿姊就是英雄”
“便是杨彪、王允那样的大官也都说阿姊是英雄。”
“她行刺董贼,做了多少人不敢做的事情。”
乞丐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有用吗董卓死了,西凉军分裂。长安一分为三,各自称王,百姓反而更加活不下去。”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
“杨彪、王允,也就口上夸夸,女官被郭汜凌迟而死的时候怎么不见来收尸哦对了他们要忙着帮汉废帝出逃呢,怎么顾得上一个被董卓玷污过的女人哈哈哈,堂堂三公,道德楷模,有时候还不如一个乞儿呢。”
“你闭嘴你闭嘴”
乞丐突然以一种异常的敏捷窜到了小男孩的跟前,扣住他的后脑勺,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小子,我帮你掩埋阿姊,你随我走吧。”
乞丐的双眼极黑,仿佛无底深渊;但又极亮,像深渊底部有星子。
小男孩仿佛被蛊惑一般,停止了愤怒,他上前抓住乞丐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胳膊。“你你去哪”
“先向东回雒阳吧。”
“雒阳,雒阳不是已经烧毁了吗”
“烧了,可以再建。想来废帝和那群大汉遗臣也是这么想的。”
乞丐大踏步地沿着月光照亮的道路向前走去,仿佛一点都不畏惧远处城墙内的西凉军一般。
小孩要用跑的才能跟上他。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但他还是费力跟着,即便前方是一个他现在还难以理解的未来。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被惨白的月轮拉长在干枯的地面上。夜风中隐隐传来他们的对话声。
“为什么要带我走啊”
“哈,因为乱葬岗很亲切。”
“阿叔,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现在可以叫我六叔,往后就得叫我总管了。小子,你又叫什么”
“貂尾,阿姊取的。她从前奉汉帝命令在宫墙外施粥,给我们取的。虎贲、蝉官、獬豸、貂尾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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