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地牢

    诸葛玄, 是孤儿诸葛亮的监护人, 或者换用阿亮同学们的说法, 叔父。但他甚至不是亲叔父, 而是一位堂叔。而开枝散叶的诸葛家族里, 这样的堂叔两只手掌都数不完。

    公元187年,董卓还活蹦乱跳地劫持着小皇帝;袁绍强行拥立刘虞失败;孙坚战死, 袁术称帝;同时,青州协定签署生效。

    在如此风起云涌的年份里,一个小小的泰山郡丞死于疫病,那是再不起眼的一件事了。但对于已经失去母亲的诸葛亮兄弟来说, 不亚于天塌地陷。

    就在虚岁十五的诸葛瑾决定挑起家庭重任、养活底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妹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荆州刘表那里当属官的堂叔父玄, 抛弃了大好前程与老上司, 千里迢迢返回阳都, 就为了照顾他们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这位叔父,不光是名字玄,做事也玄妙得很。

    而如今, 这位玄妙的叔父, 就被软禁在开阳城的一座地牢中。琅琊从前是封国,刘氏的琅琊王修建的王宫里, 有一座庞大的地下牢房,如今重新被起了出来投入使用。

    说实话, 当诸葛玄被黑甲武士的刀锋逼迫进入地牢的时候, 他着实吃了一惊。毕竟, 作为土生土长的琅琊人,他都不知道开阳城中竟然还真有这种出现在玄奇故事里的地点。

    曹氏的间谍好生厉害。

    我们徐州怕是早就漏得跟筛子一样的了吧。

    就这样,诸葛玄在这里住了下来。平心而论,待遇比他想象的要好,饭没馊,被褥没臭,每天可以到地面上去倒两次马桶,还能给家里写信要衣服。就是照明不好,只有从高处投下来的可怜巴巴的一点天光;再就是,落雪下雨之后,牢房里免不了潮湿,用再多的炭盆都烤不干。

    诸葛玄隔壁住着的,是糜氏家主糜竺。没错,就是刘备的好基友,陶谦用命保下来的那位。当初曹操让陶谦用糜竺的头颅换取和平来着,如今陶谦死了,糜竺却还活着,这就有些讽刺了。

    “我和重犯糜竺关在一起。”这个认知一度让诸葛玄都有些慌了手脚,但随即,他注意到自己隔壁的隔壁,是名士张昭。这位可是对陶谦的官印不屑一顾的主儿。再看过去,似乎各个大族都有人进里面来了。

    于是,这个监狱的性质,又迷离起来了。

    “我本来是要死的。”哭了几天“主公”后,糜竺跟狱友们说道,“清者自清,我是真没见到过刘备。他们将我家中都翻烂了,仆人、伙计、掌柜一个个审问了遍,但没有就是没有。最后,家族交了一半的地契赎我,我就被挪到这里来了。”

    糜竺的遭遇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因刘备事被牵连,他是徐州独一份。

    其他人有因为隐藏户口土地被关的,逃税漏税被关的,或者家里人不听从征召被关的,不一而足。用一个娃娃脸的监狱官的话说,他们不是“经济犯”就是“政治犯”,所以要好吃好喝养着,不能动刑罚。

    快被潮湿的稻草逼出风湿病的世家大佬们可去你的吧。

    一开始,大家还天天聚集在一起骂曹操,但管监狱的那个娃娃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乐呵呵地拿笔作记录。诸葛玄好奇,借过来一看。好家伙,人家在学徐州方言。

    诸葛玄一阵无语“主公被侮辱,你就没有表示吗”

    娃娃脸“语言上的愤怒都是没有用的。我关着你们,才有用。”

    牢里一阵沉默,然后才有人说“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只做一个狱卒的。”

    娃娃脸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姓季,叫季和。以后你们或许会听到,算了,你们出去后是不会听到我的名字的。”

    跟通常的狱卒不一样,季和喜欢说笑。他从来没有显得自己很渊博的样子,但无论“政治犯”们使用多么生僻的典故,他都能听懂。

    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季和就提着大食盒进来分美食,或者是一条扎肉,或者是一个糖饼,再或者是一锅汤圆。

    确实如季和所说,言语上的暴力在这里是没用的,甚至连身体上的暴力也没用,坐牢之所以是坐牢,最本质的惩罚就是失去自由这件事。

    渐渐就有人妥协了,或者交出部分土地,或者让家中子弟去学堂读书。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每当有释放的命令下来的时候,季和就会踩着轻松的步伐去开牢门。狱卒们抬来热水和巾帕,供被释者擦身,再然后就是一套洁净干燥的新衣。待到囚犯穿戴一新后,季和会郑重地朝他作揖,说一句“祝君康安长寿,愿此生你我不复相见。”

    他是认真地在表达善意,作为一个埋藏在黑暗里的有趣的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季和越发受人尊重,被释者也越来越多。最后,就连糜竺都离开了。整个地牢里就剩下了诸葛玄和张昭两个狱友。

    “季狱首,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谍部吧。”一天送早饭的时候,张昭突然问道。

    季和取馒头的手一瞬都没停下。“你猜啊。”他笑着说。

    “我们两个何德何能”诸葛玄感叹道,“竟劳动季狱首这样的豪杰来做分食送衣的工作。”

    “啊,我以为你们是知道的呢。”季和将装了粗面馒头和豆浆的餐盘从送餐口推进诸葛玄的牢房。“两位都是在携带家人南逃的路上被拦下来的。”

    张昭没动面前的食物。“昭不曾通敌,只是觉得徐州动荡,想往南方求生罢了。想来诸葛兄也是同样。”

    这话说得特别可怜,但要说他们两个世家子弟在南方没有亲朋关系,大街上的小孩子都不会信。

    季和抱胸,靠在一根粗壮的顶梁柱上“我是听命令办事,让两位吃好睡好,爱上咱们宽敞的琅琊地宫,就是我的使命啊。”

    他摆出一脸“我就是在睁眼说瞎话”的表情,特别欠揍。

    张昭、诸葛玄

    又过了几日,天又下雨了,这次的春雨格外绵长,加上气温回升,整个地牢都飘着若有若无的放线菌的味道。张昭终于忍不住摔了碗“季将军就准备与我们两个在此天荒地老吗”

    季和捏住鼻子,嘴里跑马车“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你说我一个大好青年,要不是为了不良于行的兄长,做什么要来这黑漆漆的地牢里当个打扫碎片的仆役苍天啊你没眼啊派了个张昭摔我碗啊”

    “狗屁的兄长前天你还说你是孤儿”文明人张昭骂了一句脏话。

    季戏精和不理会暴走的张先生,依旧抱着个柱子唱哀怨曲,徐州方言一句接着一句地绕,魔性一般。

    就在这时,外边进来一个身穿蓝色谍部制服的少女,交给季和一个蜡丸。季大师一秒钟内停止了表演,他坐到桌案跟前,接着油灯化开了那颗蜡丸,取出里面的纸条。

    随着季和的表情越发凝重。这让张昭和诸葛玄都紧张起来。

    平日里嬉笑怒骂归嬉笑怒骂,因为他们知道季和不能伤害到他们;但现在呢他到底是传说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杀的谍部,不是真的傻呵呵的乐天青年。

    季和站了起来,他的硬底靴子踩在地面的金属钉上,发出让人心肝发颤的砰砰声。一下,两下,脚步声最后停在了诸葛玄的牢房门口。

    “刚刚收到消息。你的侄子诸葛亮,请求拜曹子为师。”

    闪电划过天际,就连阴暗的地牢都被它照亮了一瞬。诸葛玄的脸色在闪电亮起的那一瞬间显得苍白无比。

    “轰隆。”雷声在外面响起,隔着厚厚的墙砖和泥土,显得遥远不可触摸。雨又下大了,天花板上稀里哗啦地响。

    “诸葛兄。”张昭急切地抓住了栏杆,试图探出头去看诸葛玄牢房的景象。

    “曹子说,要问过长辈的态度,她才能收下孩子。”

    “我”诸葛玄艰难开口,声音干涩得说不动第二个字。

    “除却不幸夭折的先帝,曹子还没有收过弟子。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步跨入曹魏政治集团的中心,意味着他苦心谋划却不得实现的诸葛家的崛起将唾手可得,也意味着所有三心二意的尝试将被严格禁止,意味着为了避嫌,他这个叔父的政治生涯必须提前终止。

    他在刘表那里的苦心建立起来的人脉将无法使用。他投资在诸葛兄弟身上的一切将化作泡影。

    家族走向,个人前程,全在一念之间。

    拒绝能拒绝吗

    “我的侄儿,诸葛瑾,两年前去江东投奔刘勋了。”他慢慢开口,“我会写信叫他回来。”

    他这么说,季和就知道他懂了。

    “诸葛兄啊。”张昭长叹一声,不知道是在哀叹什么。

    季和站正,朝头发凌乱,汗味沉重的诸葛玄躬身作揖。“你是值得佩服的那种大家子。”甘愿为家族的前途牺牲自我。正是因为有诸葛玄这样的人,才会有一个个大小世家的崛起,才会有所谓的“龙”、“虎”、“狗”1在历史上绽放他们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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