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襄阳(下)

    黄承彦觉得闺女不对劲。一向不爱出门的小阿宅转了性子,大清早就抱上酒坛子, 跑到父亲床头“去庞公家喝酒。”

    黄承彦睡眼朦胧中差点被吓死, 他该庆幸自己昨晚喝多了一个人过夜此时怀里没小妾吗然而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还能怎么办

    “昨天刚刚去过庞公家。”可怜的老父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小黄朔咬着嘴唇思考了三秒“阿母今早回来了。”

    黄承彦

    “这坛酒还是我昨晚偷偷拿的。”

    黄承彦一骨碌爬起来披外套“那咱们快走吧。”

    小黄朔一脸严肃地跟着父亲小跑出门, 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坛子“宝贵”的黍酒。

    计划通。

    天气依旧冷,黄承彦和女儿都穿着秋衣。他们从沔南的黄氏庄园出发, 途径襄阳高大的城墙, 再渡过一道宽而浅的襄渠, 才来到绿野悠悠、芦花飞舞的鱼梁洲。

    和终点都是风景秀美的世外桃源,中间的景色却差强人意城门外的乞丐被持戈的卫士所驱赶;征兵的官吏走过汉水两岸, 带走了江上的渔民。

    黑皮肤的小姑娘垂下头, 下巴抵在她怀中的小酒坛上。

    黄承彦拍拍女儿的后背“天气妖异, 受灾也是没办法的事。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小姑娘努努嘴“诺。”

    所以说她讨厌出门。

    父女俩逆光而行, 离鱼梁洲越来越近,渐渐将不如意的现实抛在身后。庞德公位于沙洲上的别居依旧是雅致而脱俗, 简朴中透出从容。帮忙修缮房顶的百姓们也依旧是热热闹闹、笑容满面。

    临近中午日头高了,阳光洒满庭院, 给冷了半个月的荆州带来一丝夏季回暖的希望。像是从什么阴影底下逃生似的,父女俩同时松了一口气。黄承彦感慨“山中不知日月啊,我都想隐居了。”

    隐者不受徭役的束缚,不在征兵之列, 也没有冻饿之虞, 可不是梦幻般的生活就连那个在房顶上铺稻草的少年, 笑容都像是梦里丰收的稻田。

    “小女郎, 你来让我了呀”

    黄朔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对,今日你先行。”

    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逗得少年哈哈大笑。“昨日我想了两个精妙的局,你可要打起精神来拆啊。三,三。”

    黄朔精神一震,所谓三三、五五,与星,都是起手不吉的位置。少年不是新手,上来却是三三,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略一思索,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十六,十五。”

    少年几乎是接着她的话音“五,五。”

    好快

    小姑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指扣着树皮“十、十五,十三。”

    对面一笑,仍旧是不假思索,即便是轻描淡写都显得咄咄逼人“七,七。”三三,五五,七七,组成斜对角线,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开局。

    受灾后的柴房,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木头潮腐的涩味;少年身上的衣服似乎比昨天沾染了更多的灰尘;少女也没有在一夕之间变得貌美如花,但一切都无损这场棋局的精彩。

    双方都是才思敏捷之辈,在诸葛亮有意带动下,每一步棋都快如闪电,以至于躲在暗处的黄承彦都差点没跟上他们的交锋。

    “是不是我赢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棋过半场,诸葛亮突然问。

    已经满头大汗的黄承彦发生了什么

    黄朔咬了咬嘴唇。

    “十三,十四,然后你最多吃我西南方的那堆弃子,如果你不吃,我就走三,十六,西南就活了。如果你吃了,我就南下天元。我不会失误的。”诸葛亮一摊手,“而且你父亲来找你了。”

    小黄朔思绪还在棋局上“我吃了西南,你下天元,然后东北,南我输你两子。”

    “对,是两子。”诸葛亮朝黄承彦拱手致意,然后飞快翻上柴房的屋顶,从当了许久布景板的吕蒙手中接过一大捧稻草,开始继续为牛肉而工作。

    黄承彦看看仍皱着眉头的闺女,再看看“朴实无华”的劳动少年,不由以拳抵口,轻咳一声“郎君好才智,不是老夫夸口,能在围棋上赢下小女的,全襄阳不会超过一掌之数。”

    吕蒙从茅草堆里抬起他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用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回道“我们也一样,跟我师兄下围棋,连师长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黄承彦和吕蒙仿佛两只夸耀幼崽的老母鸡,大眼瞪小眼,然后

    “哎呀,是老夫眼拙,不识山外有山。”黄承彦拄着他装逼用的紫藤拐杖,笑容可掬。

    吕蒙摸摸后脑勺,好不容易找出一句客套话“你们襄阳人杰地灵”

    吕蒙到底隐姓埋名的经验不足,一张口就暴露他们不是襄阳人,连诸葛亮都没拦住。亏他之前还学说了荆州方言呢。这下可好,此地不可久留了。

    眼见诸葛亮微微下落的嘴角,以及黄承彦越来越大的笑容,吕蒙终于反应过来,闭嘴、低头、翻稻草。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小狐狸老狐狸玩耍好吧

    师弟的后背都汗湿了,师兄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说话间带上了两分严肃。“黄公请带女郎回转吧,柴房潮湿,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就仿佛之前约人来的不是他。

    黄朔抓着父亲的手,有些不明所以。她到底小些,心里更多是不舍“咱们一胜一负,还没决出高下呢。”竟是还想再约战。

    小姑娘清澈的眼眸望过来,连一向能言善辩的诸葛亮都语塞。幸好这个时候,庞德公的别居发生了一件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大事,及时救阿亮于两难。

    荆州牧刘表,以极其浩大的声势,摆驾鱼梁洲,邀请庞德公出山。

    有胆小的民众跑回家躲了起来,更多的则是围在隐士的篱笆外看热闹。即便是畏惧权势压低了声响,但异常的人群聚集依旧将角落里的黄承彦、诸葛亮等人惊动了。

    只见刘表一身低调奢华的缁衣长袍,头戴皮冠。他比袁绍、曹操都要年长,已过知天命之年,奔着六十大关而去。即便是保养得再好,两鬓也染了白霜,面上也有了皱纹,就连年轻时八尺高的身躯,都有些微的佝偻。

    不过刘表就算身体走下坡路了,依旧比大部分屁民来得高,往人群里一站就鹤立鸡群。他带来了五十船的礼物,抬箱子的仆役仿佛繁忙的蚁队,一路延伸到渡口。

    “庞德公虽不愁衣食,但长年居住在乡野中,坐吃山空,能给子孙留下什么呢”刘表的声音里带着被拒绝后的急躁,一听就是已经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了。

    庞老神仙拄着一根还带有毛刺的树杖,面对一州之长仍不假辞色“我想留给子孙安居乐业,而非危险的功名利禄。”

    “怎么就是危险呢”

    “禹、汤将天下传给后代,他们的子孙桀、纣却不得善终;武王伐纣,建立大周,周公兄弟却自相残杀;秦王英武,吞并六国,然二世而亡,宗族尽灭;先朝霍去病,战功赫赫,霍光之后满门抄斩。帝王将相显赫一时,却不如乡野之民平稳长久。”

    刘表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庞德公一根眉毛丝都不带动摇的。

    太阳隐入青灰色的云层之后。刘表终于是长叹一声,告辞离去。而那些搬着俗气钱帛箱子的仆役,又蚂蚁似的随刘表退回到渡口,模样狼狈可笑。

    无论是刘表,还是他那些来时趾高气扬,走时落荒而逃的手下,都被淡泊名利的隐士对比成了丑角。

    到州长官的队伍看不见了,围观的百姓就齐齐欢呼起来,虽然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为什么欢呼,但架不住庞德公拒绝高官厚禄的模样着实潇洒。

    庞德公面带微笑,朝着四方百姓拱手,又命妻女熬粥。食物的香气袅袅而来,饭点也到了,围观群众这才陆续散去。男女老少一边三三两两地离开,一边还谈论着今日所见所闻。

    可想而知,庞德公将刘表堵得说不出话的一番言论,必将广为流传,成为他人品高贵不落俗套的新注脚。就像庄子口中那只在烂泥里摇尾巴的乌龟一样。

    但恐怕这些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外表快要登仙的庞德公,心中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安定。刘表屡次碰壁却屡次来请,可见荆州是有多缺人才了。但也不能怪他们荆州大族名士态度暧昧,实在是刘表也好,刘表的儿子们也好,都让人看不到成事的希望。但凡这其中有一个露出枭雄姿态的,他们没准还敢赌一把运势,但如今这样

    庞德公如刘表一般长叹一声,转身欲回后院。这一转身,看到了老友黄承彦父女。他们没有随乡民散去,依旧站在黄竹皮扎成的矮篱笆外。

    “黄公”庞德公刚想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就被两个同样没有离开的少年吸引走了。实在是,他们的眼神太特别了,多么脏的粗布短褐都遮不住一个疑惑中藏着冷漠,一个清明中带着审视。

    庞德公好不容易回想起这是渔翁何三找来帮忙修屋顶的人,就见年纪小的那个行了个标准士人礼节“我若是没有得遇师长,必定晨昏拜榻,抛弃颜面也要向您学习在乱世中保身的学问,以求保全家人,不沦落为死在沔江两岸的民夫士卒。”

    庞德公稍稍抓紧了拐杖。

    “然而,没有禹乡民就要死于洪水;没有商汤和武王,乡民就要死于桀纣的残害;没有秦王一统,则世间再多四百年战乱倾轧;没有霍去病,匈奴刀下再添万千亡魂。古往今来那么多登玉阶、执犀笏的人,难道都只是贪恋那点富裕吗

    “我想要成为你口中所谓执迷愚钝的人,即便身死族灭也要为庶民蝼蚁开百年太平,这就是当仁不让”

    没等庞德公反应,他说完就走,带着少年人幼稚的叛逆与尖锐,与吕蒙一起快速消失在草丛灌木之后。

    庞德公“诶”

    小黄朔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跑着追过去。

    黄承彦没拉住女儿,只得一拍大腿“诶”也追了上去。

    前院彻底只剩下了须发飘飘的庞老神仙,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神。

    司马徽,也就是在此客居的水镜先生,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转出来。他走到庞德公身边,笑道“可惜可惜。身死族灭也要为世间开百年太平,怕是只有北边那一位才教得出来。她的眼光,向来是一流的。”

    听到他的声音,庞德公回神,拄着糙树枝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可惜可惜,两位小郎君今日的牛肉还没有领呢。”

    另一边,黄氏父女使了吃奶的劲,才在沔水旁赶上了那俩师兄弟。

    黑皮肤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语气也虚“棋棋呢”

    诸葛亮转身,脸上不见了轻松的嬉笑,就仿佛凭空涨了几岁似的。“最多到明年的冬至,北边战事就会终了。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就来此与你约第三盘围棋。”

    小黄朔被他言语中的血腥味震慑住了。群雄逐鹿、天下纷争,本是她最不爱听的东西,但此时的少年却让她移不开眼。她像是被蛊惑一般,还想再跟上去,却被紧张的老父亲一把抓住了肩膀。

    “女儿家名声宝贵”黄承彦喃喃地说。

    黄朔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和吕蒙就从她眼前消失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奇幻的泡沫,被乍起的南风吹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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