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许县的城门底下,诸葛亮都没能弄清楚曹子口中那神秘的目的地是何处。
天光再次暗淡下来, 呼啸的气流聚集起乌云, 在城池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灰黑色的旋涡。道路两旁的树枝疯狂摇晃, 发出咔咔的仿佛关节折断的声音。与无情的自然环境相比, 反而是坚硬无言的城墙更具有人情味一些,甚至连墙垛上的铁甲利箭都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到家了。”阿生跟孩子们说, 然后指使牛车跟到长长的入城队伍之后。
吕蒙诧异“难道不是曹子的许县为什么还要排队”他经过这一路, 逐渐与阿生亲近, 能够畅所欲言,见阿生没有立刻回答, 又加了一句“我从没见孙将军入江陵还需要排队的。”
阿生抬起左手, 指向前方“城墙根那里有座矮碑, 你去看阿亮也去。”
吕蒙不明所以, 但还是拉着小师兄下了车。
矮碑就真的只是一块矮碑,连个遮雨的草顶都没有, 大喇喇地暴露在路边。石料青色近黑,底部爬有苔藓, 它如同城墙一般坚硬,也如同城墙一般沉默。就连上面的字体,都是古拙的模样
“初平五年,奉二公命重建此城, 以迎汉帝。外墙东西四百零二丈, 南北五百四十丈, 学宫九百六十亩, 长街二十五条,并官府、粮仓、民居、酒舍等,至六年中竣工,十又三月而已。此旷世举,唯庶民功担水驭土,累石采木,彻宵达旦,迎暑送寒,亹亹劼劼注1,逾十万人,有罹难者,二十又七。故勒石记,为无名者彰,为肉食者戒。民心似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大多是带有“鸡”、“狗”、“猪”这样的字眼,要不就是姓氏加排行,如“陈三”、“王大”,更有连姓都无法考证的,只写了“南来某”、“某村某”、“某地匠”之类描述来历的词。
草根样的名字,像是从地底发芽,穿过无数黑暗的砂砾土块,才能长到石碑表面,被后人所看见。
吕蒙的眼睛直愣愣地落在碑前的花束上,好一会儿才问“曹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诸葛亮原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打出两个泪花。“走了。”他懒洋洋地转身,趿拉两下脚。
吕蒙被小师兄拉着往回,却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城门。那里一片热闹景象,收集军粮的车队堵在门口,而一扇崭新的包铁大门,正在整齐的号子声中被缓缓吊起,安装到门轴上。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仿佛那是自家土坯房的新大门似的,与有荣焉。
“原来是在更换城门啊,难怪这老长的队半天不见动弹的。”吕蒙自语了一句,然后继续发扬他揪着一个问题不放的精神,“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说不出来。师兄你聪明,你与我说说啊。曹子是什么意思”
“你看那些人。”小亮学阿生的样子,左手一指,“换个城门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许县。只有在曹子的治下,这才是他们的许县,不是曹子,那就是某人的许县了。”
“嗷所以若是战火烧到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民心可用”
孩子们回到车上的时候是带着微笑的,那种很多人与你站在一起的感觉,很给人力量。然而他们却拖了个小尾巴过来诸葛亮的老朋友糜竺。
“竺拜见仲华公。”身穿锦袍面色红润的男子在牛车前给阿生见礼,“方才在城门口见到了诸葛公子。诸葛公子长高了不少,我都不敢认了,还好跟过来看了看,这才没有对仲华公失礼。”
“糜家主别来无恙”
“都好都好。我这次从徐州出来,带了二十车昆布海带与十车精盐。学宫与医堂收了三成,沿路官府收了三成,最后四成归了鄄城来的军需官,不过眨眼功夫,生意就做完了。”糜竺眉开眼笑,“咱们以商传业的人家,赚钱还在末位,一是讲诚信,二是与国有用,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为曹军军需物资,以后说起来也是为对袁战役出过力的,这就是政治资本。
“那也不能让糜家主做亏本生意呀,”阿生笑道,“小子们可有胡乱压价,我替他们补上。”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糜竺连声否认,又邀请阿生晚上吃饭,却被阿生婉拒了
“刚回到许县,要去拜见师长故旧。且战情紧急,阿兄在鄄城等我,最多在此停留三日罢了。”
糜竺大声哀叹,直到阿生许诺了北上鄄城的时候与他同行,这才告辞离开。糜竺刚走,阿生就沉了脸色,唤过一名侍卫道“去糜家的下人那里打听打听海带和盐的收购价。有人朝糜竺压价了。”
侍卫刚点头要走,就被旁边的阿石拦住了“脱,制服。”
侍卫大哥一脸被班主任点名的囧样“石教官,打探消息之前要易服,小的明白。”
“脱,现在。”黑衣女子铁面无情。
侍卫大哥你是教官你说了算。
最后,那可怜的侍卫是穿着一件破单衣走的,背影在大风中萧瑟得分外可怜。阿石却仍旧闷闷不乐“我想去。”自打在襄阳遇上阿生,她就彻底闲下来了。
阿生有些无语。
“他不如我。”阿石继续碎碎念。老大的人了,性格还是跟孩子时候一样。
阿生只得拍拍她的后背“走了,都轮到我们进城门了。”
于是阿石挥鞭,牛车的轮子吱呀吱呀转动,跨过护城河,穿过城墙下能听到回声的门洞,沿着宽敞的学宫路一路往北。大约是因为天气实在是太阴沉了,不过未时就仿佛太阳已经落了山。这个季节百花凋谢,本该独占鳌头的荷花也因为阴天与寒流而垂头丧气,倒是许县唯一的和尚讲师所栽种的石蒜注2开了花,学宫路两旁红红白白的一片,是这昏暗的季节里最鲜明的色彩。
车队在学宫西侧的一条小道拐弯,渐渐离开了商铺繁多的学宫区,最后抵达城西一座宅邸的门口。高大的银杏树伫立在昏暗的天色里。树下一个清俊的中年男子,笑容内敛又端庄,让阿生想起第一次抵达颍阴时遇见的荀靖。
“阿悦兄长,许久未见了。”她应该喊荀悦“仲豫”的,脱口而出却是幼年时的称呼。
荀悦没有半分惶恐的情绪,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刚刚收到消息说仲华要来,便给孩子们提前下学了。”他推开半掩着的大门,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竹竹就迫不及待的跑出来,一头扑进阿生怀里“二叔二叔,你回来了。竹竹可想你了。”
她这么一打岔,驱散了阿生突然涌上来的伤感。阿生摸摸小侄女的发揪,抬眼就看到门后还站着一串高高低低的萝卜头,最大的孙权已经到了学宫招生的最低年龄,最小的曹彰伸手还够不到门锁。曹丕是老油条了,新面孔也有,被母亲强行送来许县的小孙翊。
“你们有没有给慈明公添麻烦”
孩子们异口同声“我们没有,我们特别乖。”
这熟练的样子连荀悦都被逗笑了。“仲华,先进屋,再慢慢叙旧。六叔备了晚宴替你接风,请了蔡祭酒与蔡大家作陪,你可不能推辞。”
阿生下车,让两个弟子与荀悦见礼,然后才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往里进。
“蔡琰回许县了我知道河东疫区解封,却没想到她这么果断。卫家没找她麻烦吧”
“丈夫已逝,没有子女,老人又有丈夫的兄弟奉养,卫家能找出将人留下的理由吗就算卫家想留人,她回家孝敬父亲也是天经地义。且曹公派了一队虎豹骑去接来的”
这次拜访荀家对于诸葛亮和吕蒙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给师祖荀爽敬了茶,与曹家子弟论了辈分排行,还去给荀靖的牌位磕了头。
“这是我和阿兄的蒙师。”阿生跟弟子们介绍说,“从前没有学宫,也找不到合适的书塾。我们八岁上,给祖父守孝毕,就到颍川求学。因为是宦官之后,被世家鄙薄,处处碰壁,只有荀师收留了我们。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可惜他过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诸葛亮看荀靖牌位的目光带上了敬畏。“我要是有这样识人的本事就好了从前看您不起的那些世家如今怎样了”
阿生沉思了两秒“大多都在执刀笔吧。”从前看不起我们的那些世家,现在不是在给我哥打工,就是在给我打工。
诸葛亮没忍住笑出了声“所以我要是有这样识人的本事就好了。”
荀靖已经过世,但荀爽却是活着的师祖。虽然他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六十五岁,须发皆白,随时可能在梦中离开的年纪。宴席上,旁人的盘子里都是烤鲈鱼,荀爽是鱼肉碎豆腐汤。据他自己说,是近几日有些上火,牙齿疼得咬不了肉。
相比之下,蔡邕就硬朗多了,吃肉喝酒样样尽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刚过了六十岁生日。
小亮和小蒙还见到了久负盛名的蔡昭姬。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但就气质而言确实是名不虚传。一身白底青花的常服,出尘得像朵莲花。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学宫任教了。”她给阿生敬酒的时候这样感叹。
阿生就笑“与以前相比如何呢”
“倒是比从前更自在些。没出阁的时候不敢与年长的学子多说话,怕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如今看他们,都像晚辈一样。”
阿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立马舒展开来,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昭姬如今在家,说媒的人快将门槛踏破了吧”
蔡琰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是不想再嫁的,在学宫挺好。至少这几年,我想多陪陪父亲。”
蔡邕这时候已经有几分醉意,听到女儿谈到了改嫁的话题,就拍桌子道“仲华啊,你跟孟德说,就让昭姬与我送终吧,我活不了几年了。”
这又牵扯到曹操了
阿生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这许县的水很深啊,有人朝糜竺压价,还有人逼迫蔡昭姬改嫁,不知道是哪个小崽子想翻天了
注1勤勉向前,蓬勃向上的样子。
注2红花石蒜,曼珠沙华;白花石蒜,曼陀罗华。就是俗称彼岸花的那个。作为佛教花朵传入,喜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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