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还是简朴,鄄城的办公台只有三层台阶, 离地大约1米。里面格局有些逼仄, 典韦这样的高个儿跳一跳能撞到房梁。偏他如今手下人多了, 荀彧、贾诩、程昱等谋士, 加上守卫的武将,就占了大半个屋子。
等到许县的囚车堵门, 曹安民被五花大绑地推进来跪下的时候, 办公台就变得拥挤沉闷。
更沉闷的是氛围。
赵奇一身戎装, 站在死猪样的曹安民旁边,宣读判决书的声音铿锵有力“渎职、贪污、泄漏国家机密、滥用公权力, 数罪并罚, 按许县律当判有期徒刑三十年,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赵奇合上判决书, 表情冷得像结了一层冰,与在阿生跟前耍赖的样子判若两人。“然, 因嫌犯非许县官民,故现移交鄄城。希望鄄城方面能妥善处理。”
听上去没什么毛病, 但还是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荀彧翩翩君子,未语先笑“敢问赵太守,若是鄄城的刑罚与许县有差,当如何”
曹操的人, 在曹生的地盘上犯事, 到底是按照曹操的律法来, 还是按照曹生的律法来
若是鄄城真照着赵奇的说法判了曹安民三十年, 岂不是当了许县的下属执行机构,在政治意义上平白矮了一头但反过来说,若是曹操方保了曹安民这个征粮大使,只象征性地关几天,许县也不会善罢甘休。
从许县不打招呼就抓了曹安民开始,双方就必得争个高低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即便有反应慢一些的,被荀彧一点,也都反应过来赵奇是在挖坑。一时间难言的氛围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这是想把二曹的矛盾明面化在马上要和袁绍决战的时候赵奇站在这里是来自曹仲华的授意吗
场间目光乱飞。
然而,曹操屈起一条腿,懒散地把玩着手里的兵符;曹生虽然正坐在客席上,却也拿右手撑着下巴。两人瞳孔里都是幽深的精光。
好嘛,两位大佬都没有下场的打算,这是非要看底下人表演了。
赵奇跨前一步“莫要看吾主,是我自己要问个明白。王子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乎亦或是天使犯法,不能与庶民同罪”
“安民,我的安民啊”尖锐的女人的哭喊打断了赵奇的话。只见一个穿花衣的圆滚滚的“球”飞速滚进来,钗环步摇丁零当啷乱撞,竟是头发都跑散了。
“安民”女人看到曹安民被捆绑的样子就开始哭嚎,“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曹安民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之前被大佬们吓得不敢说话,现在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当即大哭“祖母救我”
门外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却是老太公曹嵩在三儿子曹德的搀扶下进来了。爷爷奶奶加老爹,一家子整整齐齐的了。
张氏一见曹嵩到了,腰杆也挺直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妇骂街状“曹家的人你们也敢绑当老太公死了吗谁干的啊我摘了他的脑袋哪个犯上的家奴”
曹操和阿生几乎是同时一抬眼皮“拖下去。”语气和语调都一模一样。
张氏立马被堵了嘴,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人拉着后领拖出了房门,肥胖的身躯在门槛上粗暴地撞了好几下。
曹嵩和曹德父子齐齐打了个哆嗦。曹安民瞪大了眼,告状话生生堵在嗓子里,变成了大喘气。
赵奇嘴角勾了勾,语带嘲讽“抓不得抓不得,赵某还珍惜这大好头颅。只要大郎一句话,以后姓曹的到了许县,我们就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就是要拿学宫当女闾,也听凭他去。”
学宫的女先生,头一个就是曹生。所有人都齐齐变了脸色。赵奇治理河东素有刚直之名,但没想到他竟什么话都敢说。这个话头起了,就算荀彧都不敢接。
曹操将兵符按在桌子上“别跟着混淆视听。你赵重乐想要尊法,那也得先定是哪家的法。谁也没说要包庇这小子不是”
“正是正是。”曹操诸谋士大松一口气,跟着头脑清醒的主公就是好,不会被莫名其妙插进来的人弄偏思路。按照鄄城的律法审了,该坐牢坐牢,该罚款罚款。到底如何,还不是曹操说了算。
然而赵奇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哦那赵某就拭目以待了。军粮被烧万担,整个颍川郡都受累,民怨沸腾,按照大郎乱世重典做法,只怕一个人头祭旗跑不了。”
曹安民直接被吓哭了。“祖父呜呜我不想死”他被绑着,只能拼命往曹嵩的方向蠕动。
站在曹操身后当保镖的典韦拔了刀“你适可而止,都说了不包庇,还要怎样”
赵奇也拿拇指弹开刀柄,露出雪白的锋刃。“不过是大郎的律法太随意罢了,说实话我信不过。我们兢兢业业按刑法算的刑期你们又不服,这怎么办”
剑拔弩张。
好几个人坐不住了,站起来打圆场。曹嵩腿都软了,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曹操面对动刀的场面也面不改色,他手指敲敲桌面“新法再好,也不能不声不响就管了鄄城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瞧大郎说的,那我家主公也是要面子的呀。学宫和许县是她在中原的根基。”
根本矛盾是曹操和曹生的权力冲突,避无可避。如今能够在一个屋里吵架,已经是双方克制的结果了。否则曹安民在许县被处刑,双方决裂,没打袁绍之前就得先内战一场。
刚好被裹到二曹权力交界带的曹安民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他大约也知道这次想太平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连连哀求。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二伯,大伯祖父,救命啊,我一定好好做人”
没人听曹安民在说什么。典韦提着刀已经急了,赵奇还有一半刀锋在鞘中,双方目光噼里啪啦打架。赵奇比典韦淡定,是因为他知道解决袁绍前不可能真内讧,但该有的表态还是要有的。
接下来就该是政治交换什么的了,曹操和阿生都摩挲着手指,思量具体的交换条件。
这时候曹德却动了。
没错,那个一直当透明人,就连曹安民都没想起来去求助的曹德,竟然直接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柄剑,一剑捅在自己儿子的肚子上。
血溅当场。
二曹都被惊醒了。老父亲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阿阿德你”
曹德抹了把眼泪,没了第一下的气势,他握剑的手都在抖。
曹安民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
曹德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他第一次杀人,从头到脚抖得跟筛子似的,曹安民这么个被捆着无法逃跑的目标,都中了快十剑了还没断气。
曹家三郎满身血污,一边砍一边流泪,一直到力竭了,曹安民不动了,才停下手。他丢了剑,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
“别吵都别吵了”曹德的声音哆嗦得厉害,涕泗横流,“我杀了这逆子,你们别”
秦六上去把了曹安民的颈动脉,然后朝两个上位者摇摇头。
争论中心的牺牲品死了。
赵奇张了张嘴,收刀入鞘。典韦也呆愣愣地退回原位。
“揆平,你这是何苦”曹操沉声说。曹德,字揆平。当初为了曹德的字,也是引起了老大的家庭风波,最后是曹嵩做主,不用“仲”不用“叔”,取了一个“平”字。太平的平,平凡的平。
曹德“砰砰”磕了两个头“大兄二兄一心,我们虽然受点挤兑但也能有太平富贵。你们要是争斗,权势动人心,兄弟子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这上头。且如今大敌当前,就连跑妻子的娘家避难都不可得。我舍了这一个,也是为了家里的几个能活啊”
他一边说,一边抖,最后只有抽泣声在屋里盘旋。
曹操敲了敲桌面“按律,杀人者偿命。子有过,父杀之,减半。判你徙五百里,十年才能回来。”
这回是曹操的人在曹操地盘上犯事,曹操宣判,没毛病。
曹德反应了半天,才慢慢靠脱力的腿站起来“好,那你们别吵了啊。”
阿生“给父亲行个礼再去。”
曹德就给老父亲磕了个头,起身还是木愣愣的,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二兄,你别跟大兄吵了,大家都知道你过得艰难,大兄也知道。”
阿生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于是曹德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遗憾,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血脚印。
地面上的血开始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血膜。曹嵩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一拍大腿“你们唉,你们”他本来保养得很好,这时候却像突然变成了个糟老头子,连脸上的老年斑都清晰了几分。
“你们玩你们,别让我绝后,行不行啊”他想抱起曹安民僵硬的尸体,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几个侍卫上来帮他,抬着血淋淋的遗体往外走。曹嵩扭头看两个孩子,他转过身来,众人可以看到他衣襟上一塌糊涂。
“给我留个后。吉利如意唉你们”老人没等他的孩子们回应,就甩甩袖子,掩着脸跟随尸体离开了。
闹到这个地步,这件事只好草草收场。双方属下一个接一个离开。阿生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曹德离开时的脚印还清晰地印在台阶上,一路向前延伸。
“唉,你说,上位者最后只能孤家寡人吗”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身后。
“难道不是因为想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哈。”曹操露出一个苦笑。
然而他们两个全程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君主只为功臣和人才落泪,不哭罪人。
曹安民的死还是成了曹家头顶的乌云。曹节、曹丕、曹彰都风尘仆仆跟来了鄄城,这本是大战前最后一次阖家团圆的聚餐,然而到了晚间老大人曹嵩却没有露面。
孩子们噤若寒蝉,低头吃饭,不敢浪费食物,生怕表现出丁点任性,成了堂兄那样的纨绔子弟。
丁夫人给丈夫和小姑子各倒了碗米酒,活跃气氛道“都说两句吧,难得聚在一起,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曹操端起碗一口干了,开口虽然还是沉重,但有了几分豪情“我要是死了,一定要简葬。马革裹尸,陪葬这把剑,不封不树。等过个几千年被人挖出来,世人会说一句,曹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长官,生前死后都没多花一分民脂民膏。”
阿生慢慢抿着酒。“我要是死了,你们把我火化,骨头磨成灰,洒在土里,上面种枣树。万一以后饥荒了,还能摘枣子充饥。这算是我最后一次照拂后人吧。”
夜雨落下。无数前线的战报朝着这座黑夜中的城市而来。亮着灯火的宴厅里传来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明天,就是各奔东西。曹操会在黄河边迎战袁绍,而阿生将继续北上,从草原南下,攻击袁绍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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