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跨入后宅正院的时候,最大的虫潮已经过去了。城中没有农田,留不住这些以禾本科为食的节肢动物。只是花草丛中好残留了几十只大蝗虫在蹦跶,相比平时岁月静好的模样可以说是很瘆人了。
阿生站在矮榻上,单手叉腰,如同一只小小的气势汹汹的茶壶:“上天怒不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怒的。不想帮母亲做事的现在就跪着吧,不用上天灭了你,曹家的家法先灭了你!”
“如意,你做什么怪样子?”
“祖母。”阿生委屈,“地上跪着的这两个,还有那边哭鼻子的一个,还有三个跑了。只顾着自己吓破胆了,连母亲生产这样的大事都敢玩忽职守。”
吴氏冷冷地看了眼那几个浑身颤抖的仆人。“拖下去吧。没听见小二郎君的命令?家法处置。”跟着吴氏来的都是提着火把的精干家丁,二话不说就把人拖走了。
吴氏亲自动手给阿生整理弄乱的衣服头发:“几个粗使的下人罢了,不值得你亲自与人呛声。”
阿生从袖子里抓出一只蝗虫,狠狠砸到地上。这家伙在她手臂上蹦跶好久了,可把她恶心坏了。她跳着脚去踩,然而腿短且软,踩了半天只把蝗虫踩了个半死。还是吉利跑上来一脚将它踩烂了,分不清颜色的汁液洒在土地上。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被挡住,天色全黑,费亭侯府中到处是火把与蜡烛,比平时夜晚还要明亮几分。产房里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声。吉利抱着妹妹轻声哄:
“如意不要怕,这是日蚀。”
“我知道。”
“如意不要怕,蝗虫拍死了。”
“哦。”
“如意不要怕,母亲在生阿弟。”
“我……懂。”然后阿生憋不住了,朝产房里喊,“母亲你先别叫这么大声,留着点力气吧。母亲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即便日蚀当头,吴氏也差点没笑出来:“你就是个操心的。阿丁好歹生过你们两个,会不知道?”
阿生犹自不服气:“红糖鸡蛋糕、面条、肉粥。”
吴氏点头派了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按照小二郎君的吩咐,给夫人准备些吃食。”
阿生就抱着哥哥肉嘟嘟的身体,不说话,静静地听产房里头的动静。
月亮的影子渐渐从太阳上挪开了,天地间重新充满了光明。但是费亭侯府上却依旧是沉重的氛围。
丁针隔着门回报:“羊水破了,宫口还没开。还请老夫人去请医和产婆。”
丁氏子宫的状态还没到马上要生的时候,生上三天都有可能。偏偏羊水破了之后,胎儿最好在24小时之内出生,不然窒息与感染的风险就会随着时间推移不停上升。
“老大人已经递了牌子给太医令,然而此时情况特殊,只怕是来不了。稳婆与妇医已经去找了,但街上先是一团糟,接下来又有城防管控,没有几个时辰怕是赶不到。只能劳烦你多费心。”
丁针在门背后沉默了几秒:“老夫人身边若有生产过的妇人,还请帮忙。夫人骤然惊产,胎位不正的可能极大。”
吴氏也抓瞎,她服侍过的梁太后没生孩子,因而有关妇人生产这块,她只懂理论知识,没有实践。最后挑来挑去,只有一个与吴氏一同从宫里出来的王媪,在妃嫔小产时护理过,因而被赶鸭子上架送进产房去。
“慢着。”阿生喊,“进母亲屋里的人都要以热水净手净面,换身干净的衣服,凡是铜具要清洗干净后在火上烤过,凡是布料都要用热水煮开后晾晒。”
她心中其实隐隐感觉到了古人不靠谱,比如王媪,算是地位较高的宫女吧,进产房也不洗个手。但就算是这种不靠谱的卫生环境,还是有成千上万的婴儿生了下来。阿生犹豫着要不要亲自进去看看,但她既怕自己带病菌进去,又怀疑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她熟悉的是现代化医学生孩子的那套。什么难产,一针催产素下去,再不行就剖宫产,简单粗暴。
中医是怎么生孩子来着?搜肠刮肚了半天,阿生才想出一句:“家里如果有人参,切片,以备不时之需。”危急时刻补充体力。
吴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人参,是指上党参吗?”
好吧,这个时候人参还没有普及呢,党参倒是更常见一些。但是党参能当人参用吗?阿生挠挠头:“算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当年就选修个中医课了。
太阳落山,熄灭了没几个小时的火把和蜡烛又被点了起来。祖父稳定人心后也赶来丁氏的院子。一家人就在夏季的晚风中吃了一顿简单的食不知味的晚餐。也许唯一还能享受美味的就只有尚不知道生产危险性的吉利了。
到了天色黑透,都快子时了,妇医和稳婆才被抓进府。
没错,是被抓进来的。
小老百姓都被蝗虫和日蚀吓破胆了。那稳婆抖得跟筛子似的。
吴氏皱眉:“怎么不是原先说好的那家?”
家丁也无可奈何:“原先的两个找不到了,也许是在混乱中出了什么意外。”
“你看看她抖的样子,怎么能用?”曹腾插话,又问哭丧着脸的老医生,“可是有什么不便?”
那老医生大约是个辅修迷信的方士,嚅嗫一下:“大凶之日,凶悍异常。妇孺小儿,没生还好;若有降生,必为不祥。”
阿生:“滚!”
吉利没听懂:“他说什么?”
阿生叉腰,又站到矮榻上去了:“这骗子说我们阿弟不祥,还说阿弟不如死了好。”
吉利差点没有扑上去跟老医生拼命。他不曾直面过生死,但也知道死是不好的,没见到骂人就常用死字吗?
曹腾叹气:“将这两位送回去罢,再找找。”
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曹嵩也急了:“我亲自去。偌大的雒阳城,总有良医。”
曹腾摇摇头:“日蚀伴飞蝗,这般大的祸事,明日必有大朝。估计再过两个时辰,传唤入宫的小黄门就该到府了。夜深了,你们父子三个先去休息,这边由我和你母亲来操心吧。”
阿生这时候已经感觉到了焦虑。医和巫道不分家,靠谱的医生这个时候不是进宫照顾贵人了,就是明哲保身躲起来了,找到个医德普照的活菩萨除非是天降大运,剩下的那些99%都是学艺不精的骗子。
“不如我进去照看母亲吧。”她好歹理论和经验都有,虽然是另一个流派的理论和经验。
吉利也跟着着急:“我!我也要进去看母亲。”
吴氏沉吟不语,曹嵩先驳斥了她:“你生过孩子?”
“没……”
父亲蹲下来将双胞胎一并揽在怀里:“父亲同你们一样着急,但我们急也没用。相信你们母亲会好好将你们阿弟生下来。听话。”
曹嵩因为明日的早朝必须去休息。双胞胎也被乳母抱走了。吴氏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生被抱走的方向。
“阿腾,你觉得如意她……”
曹腾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阿生神异,或许真能帮到丁氏。但在曹腾和吴氏看来,保护阿生的优先级远在保护丁氏之上。如今正是大灾之时,朝中人心浮动,如果让阿生三岁助产的事情传出去,不管是被当成祥瑞还是妖孽,都逃不过一个祭天的结局。
曹腾默许曹嵩将阿生带走,就是已经有了决断了。“是我家对不起阿丁。”
吴氏合了合眼:“如意未必就甘心了。阿丁平安生产还好,若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看她会不会闯进来。”
“阿青带人守着门口,不许两位小郎君进来。”
阿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禁足了。第一次,她在这个家中行动受限,还颇为不适应。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个粗壮的家丁依旧跟铁塔似的守在门口。
她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准是丁氏的生产还没有结束,不然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她和哥哥同时被关起来。算算时间,从发动到现在已经超过22个小时了。
药丸!
胎心稳不稳不知道,但从丁氏的那个出水量看,羊水肯定是不足了。阿生拉起还在喝肉粥的吉利小哥哥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就被家丁挡了回来。“老大人说,请两位小郎君在屋中耐心等候。”
阿生强行压住内心的不安:“那让我的婢女去正院打听情况,可好?”
“是啊是啊,母亲和阿弟一点消息都没有,真让人担心。”
家丁仍是铁面无私:“老大人吩咐了,不能让一个人出院门。”
他们越是阻拦,阿生就越感觉到不妙。
守门的一共有十个大汉,想要出去,得用巧劲,还得靠配合。双胞胎身边是有忠仆的,尤其是吉利那边有一个人高马大跑得飞快的护院。祖父出手大方,这名护院的身体素质和实战经验都在曹府中数一数二,问题是怎么将消息送出去。
等到厨房的婢女来收拾盘子的时候,阿生就说,母亲今日生产,她和哥哥停课,对不起伴读田家兄弟和赵小狗,为了补偿他们,将吃剩下的包子送给他们吃。厨房的婢女不得贪污,等复课后她要亲自跟伴读们确认。
天气炎热,这些包子很快就会被拆开,里面藏着的字条也会被伴读们发现。阿生就祈祷这几个小伙伴足够机灵。他们确实也不笨。还没到下午四点,吉利的护院带着匠艾就杀到了,连同婢女乳母们以铜盆瓦罐作武器里外夹击,终于突破了保卫圈。
高大的汉子一边抗一个娃娃,朝着正院飞奔。
守在正院门口的人更多。
阿生急得大喊:“祖父,祖母,与我说说母亲如何了?”
吉利被妹妹感染了情绪,嗓门跟喇叭似的响:“母亲!母亲!”
跑到正院的己方人手少得可怜,除了双胞胎就只有吉利的护院一人。双拳难敌四手,且他肩上还扛着两个孩子。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阿生就和吉利小哥哥一起哭喊,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吴氏先没忍住,放他们进来了。
此时,是六月初一的傍晚。曹嵩都跟皇帝祭完神仙了,三公都被撤职换人了。一遇到天灾就换三公,也是当今这位皇帝的特色——这三个东汉最高的官位就没有人坐稳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